第二十六章 濟世書(五)
一屋子的學生,等了許久等不來先生,面面相覷,最后齊齊將目光投向了穆華夏。
穆華夏在這里坐著也確實顯得突兀,倒不是說他優(yōu)秀到鶴立雞群,只是他是這里唯一一個沒挨揍的。
迎著一個個好奇的目光,穆華夏無奈地攤攤手,“我也不知道先生去哪了啊......”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有人小聲發(fā)問。
“直接回家?”穆華夏思忖良久,試探著道。
果然那一群孩子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坐在座位上,一點兒都沒有昨日里上躥下跳的胡鬧勁兒。
穆華夏聳聳肩,大致算了算時間,將桌上的書盡數(shù)收回包里,然后在眾人充滿敬意的目光下,徑直走出了學堂。
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挨完訓還能這么我行我素,英雄!
穆華夏并不知道,他簡簡單單一個審時度勢的決定,讓他在學堂的形象瞬時間又高大了不少。
但此刻日頭尚早,他若是這時回家,少不了挨一番盤問,雖說錯不在自己,但若是將前因后果跟穆節(jié)講清楚了,穆華夏少不了牽連受過。
所以穆華夏出了學堂,只是在街上閑逛,北宋的街市,熱鬧非凡,穆華夏邊走邊張望著,看著新鮮也覺得有趣。
就這么走著,不想就走到了孔廟。
煌煌廟宇,經(jīng)了數(shù)朝皇帝的擴建,如今更是氣派恢宏,當初那個周游列國而終不得志的落魄先生,在遙遠的后世封侯封圣。
穆華夏遠遠地站在孔廟門前,望著主殿裊裊而上的香火,一時出了神。
“上課時間,你不在學堂,在這里干什么?”
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把穆華夏嚇了一跳,他慌忙扭頭,看見是許生才松了口氣。
“先生不在學堂,學生自然不在學堂?!?p> 許生輕輕哼了一聲,竟是沒再訓斥,反與穆華夏并肩站在門口,“在想什么?”
“在想孔圣人,”穆華夏抬頭看著高懸的匾額,“圣人生前落魄,身后竟享著百世供奉,可見世事無常?!?p> 許生又哼了一聲,“稚子之見。”
穆華夏愣了愣,扭頭看向許生,“那依先生看,該當如何?”
“圣人生前聚天下有識之士講學傳道,談何落魄?君子固窮,可也算是落魄?”
“圣人周游列國終郁郁不得志,終歸鄉(xiāng)里著書講學,又如何談不得落魄?”
穆華夏的聲音放得很輕,語氣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疑問,所以盡管此地是孔廟門前,卻讓許生有了一種身處學堂的感覺,于是他端出了先生的語調(diào)。
“‘孔子在陳,曰:盍歸來乎!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p> 穆華夏思索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學生不懂?!?p> “圣人此言,是說游學四方所見之士,未有賢于在門狂簡之諸賢者,圣人料想其學所托傳諸后世者,不越于吾黨矣,”許生說罷低頭看了看穆華夏,“懂了嗎?”
穆華夏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說說看,懂什么了?”
“《禮》言‘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ト嘶剜l(xiāng)著書,只因認為家鄉(xiāng)的讀書人可使其道不孤?!?p> 許生滿意地笑了笑,摸了摸穆華夏的頭,“孺子可教?!?p> 說罷,想了想,又接著補充,“至于圣人周游列國,又何嘗只曾同諸邦君講學?耦耕荷蓧之丈人,拏舟之漁父,闕黨、互鄉(xiāng)之童子,凡有意者,圣人皆為其傳道授業(yè)解惑,此方為‘命世之大圣,億載之師表’。”
“學生受教?!?p> 許生點了點頭,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穆華夏趁勢問了一句,“先生打算什么時候回去上課?”
許生的嘴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耷拉了下來,穆華夏暗自嘆了口氣,這老先生氣性還挺大。
“學生讀史,知子路亦曾輕侮過孔圣人,后又想拜入圣人門下,圣人不咎其過,反收為弟子。學生聞此,方知有教無類?!?p> 許生看了穆華夏一眼,“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請教,”穆華夏笑笑,“請教先生?!?p> “你年紀不大,經(jīng)尚不通透,書可別讀雜了?!?p> 穆華夏微微躬身,“學生明白。”
許生沒有再看穆華夏,反是扭頭看向了眼前的孔廟,縱是站在門口,也能嗅到里面飄散出來的香火味道。
許生就那么站著,一言不發(fā),就在穆華夏糾結(jié)著要不要再勸兩句時,聽得他終于開口,“走吧,還沒放學?!?p> 穆華夏應聲跟上,許生談談看了他一眼,“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犯,按逃學罰?!?p> “是是,”穆華夏素來承認錯誤態(tài)度極好,“自然是下不為例?!?p> 穆華夏請回了先生,他在那群孩子心目中叛逆世俗、離經(jīng)叛道的英雄形象崩塌了,不過想著這樣回家就不會再挨揍了,那幫熊孩子還是多多少少對穆華夏存了些謝意。
穆華夏不在意這些,敬如何謝又如何,他總不至于哪天能求到這幫孩子身上。
平淡如水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許生對穆華夏的偏見終于在穆華夏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下消弭殆盡。
現(xiàn)在的穆華夏,終于從一個上課睡覺的混小子,變成了勤勉好學的好學生。
許生在課堂上偶有提問,他也都能答個七七八八,穆節(jié)從旁人處無意間聽聞,亦覺臉上有光,平日里對穆華夏的功課,不覺也松了些。
所以勤勞就是為了更好地偷懶,穆華夏枕著胳膊躺在地上,嘴里叼了根草,發(fā)音含糊地跟徐方介紹經(jīng)驗。
徐方愁得臉皺成一團,這大概就是所謂同輩壓力,當他們倆都不學無術(shù)時,徐方尚能勉強應付父親的功課,可穆華夏一夕之間變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徐方莫名覺得父親加在他身上的壓力重了一倍。
“你又不靠科舉入仕,在意這些干什么?”
“可我爹不這么想啊,”徐方的頭發(fā)都快被他抓禿了,“他總跟我說讀書才是出路?!?p> “想開一點了,”穆華夏伸手拍了拍徐方的腰,這是他唯一不用起身就能拍到的地方,“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快入冬了,你爹和我爹就要進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