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之地。自古以來,重視教育。
王羲之出身于魏晉名門瑯琊王氏,七歲善書。他的書法藝術(shù)空前絕后,被世人公認為“書圣”,這與父王曠、叔父王廙啟蒙和家庭教育是分不開的。王羲之八個子女均由郗璇一人所生,七個兒子全是書法家,一個女兒也極負才名。夫妻二人不僅是一對生死不渝的“賢伉儷”,在對待子女教育問題上,二人高度一致,成為中國古代教育的一段佳話。
丁永一叫丁廷執(zhí)來,本是想提醒二兒子,父親在家教中的重要作用,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但是,丁永一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做,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左傳》人倫六順中,就包含“父慈”,慈就是慈愛。但是,丁廷執(zhí)性子執(zhí)拗,對孩子太硬了。小孫子丁國毓自幼性格倔強,好強又聰明,極難服人。每當兒子犯錯,丁廷執(zhí)覺得當?shù)慕逃栆幌?,是天?jīng)地義的事??墒?,他不顧孩子的興趣、愿望和需求,居高臨下地呵斥,讓小國毓非常抵觸。父子倆,一直都不親近。章禹蓮性子溫和平靜,言語溫柔,三個孩子都喜歡圍在她身邊,所以教孩子讀書寫字,一直都是她的事。丁廷執(zhí)也樂于此,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仲家洼私塾中的那些學生身上。
丁永一這一發(fā)火,以丁廷執(zhí)的性子,一定會攬過兒子的教育之責。章禹蓮的教育方式是靜弱慈,丁廷執(zhí)則認準了老祖宗的教訓“棍棒底下出孝子”。二人若同時管教,一硬一軟,一打一護,相互矛盾,孩子就必定陷于無所適從的境地。只怕今后夫妻二人,在對待小國毓的教育之事上,會生出許多爭執(zhí)。
拍桌子,只是一時之氣。丁永一為自己沒有思慮周全,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齊家,是教育好子女的關(guān)鍵。丁廷執(zhí)是不可能與章禹蓮保持一致的,再加上言學梅在旁邊護著參和……
丁永一幾乎可以預見,以后家里大人氣孩子哭,雞飛狗跳的混亂日子。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今年正月十五之時,小國毓對他爹不滿,還只是低著頭,小聲回個對子。這大半年過去,面對丁廷執(zhí)的斥責,已經(jīng)敢回嘴了。
想起小國毓趁章老先生不在,自己坐堂給病患私開藥方之事,丁永一覺得有必要到章家去坐坐。
三個孩子也在章家。小國毓坐在椅子上,嘴里叼著一段側(cè)柏葉的干燥枝梢,手里握著醫(yī)書《效方攻錄》。他光著兩個小腳丫,一邊看書,一邊踩著藥碾子的碾輪。招娣坐在小板凳上,往碾船里添加白寇,身邊是已碾成粉的赤小豆、酸棗仁等。念娣握著一沓方子,在藥柜前不斷地拉開一個個抽屜,向章老先生隨身的藥箱里,加續(xù)第二天要用的藥材。
?。ā幠胱樱?p> 見丁永一來了,章老先生已知其意。“有這幾個孩子,我這老骨頭輕省了許多!”他取來小國毓開的幾張藥方,給親家看。
丁永一看了那些方子,倒也中規(guī)中矩,但有些話還是必須得說。丁永一看了幾個孩子一眼,他壓低了聲音,“老藥渣子!孩子,怎么能坐堂?”
“不打緊!都是些小痛小病。”章老先生安慰著親家?!皣梗^來!”章老先生笑呵呵地拿過那些方子,把小國毓小叫到身邊。小國毓先是看了爺爺一眼,人小鬼大地分辨著臉色。他已看出丁永一不太高興的樣子。念娣見國毓光著腳,趕緊把鞋子送了過來。小國毓穿好鞋子,章老先生指著那些方子,一張張地教導說:“處方箋,也是醫(yī)案。要根據(jù)你的望聞問切,言簡意賅地寫出病情和診斷思路?!?p> 章老先生手里拿著處方箋,給小國毓講方之時,面色鄭重,語氣也變得慢而有力。
“處方箋交到患者手中,要交待先煎、后下、禁忌等注意事項。如遇到需要添加枇杷葉、蘆芽根、荷葉、紅黑棗之類的藥引子,也要交待清楚。看這張方子,藥名之前須加'炒'字。比如,醋炒柴胡、炙甘草、珠染茯神,加了'炒、炙、染',才能一目了然。在配藥時,要格外仔細,絕對不能馬虎。比如'潞黨參',表示要潞州黨參;'花麥冬'是指被抽過心的麥冬;用當歸時,則要區(qū)分全、身,或當歸尾。在配好的藥包上,也要寫好'先煎'、'后下'、'以酒送服'等說明。藥包交與患者之時,還要再次囑咐患者切記,謹防差錯?!?p> 小國毓站在章老先生面前,邊聽邊記。念娣送來鞋子,幫弟穿上后,在邊兒上沒走。她站在小國毓的身后,眼里也看著那些方子,屏息寧神,一字一句地全記在了心上。國毓走開后,招娣爬上椅子,自己踩著藥碾子,顯得有些無聊的樣子。
講完方子,章老先生恢復了一貫的慈祥笑容。
“無需擔心!”章老先生笑道:“小外孫,聰明得緊!”他給自己裝了一袋煙,為丁永一講了一件趣事。膠州來了一個病患,多年吸煙,痰咳不止。章老先生先開萊菔子藥末,取其降氣化痰之效,再開白皮、淡竹葉清肺,卻久治不愈。沒想到,小國毓開了一劑“秘方”,居然神奇地好了。
丁永一取過那個病患的方子,也猜不出那個在圓圈兒里寫了個像'川'字的符號,代表什么藥材。
“國毓,這味藥是什么?”丁永一指著處方箋,有些擔心地問。
小國毓笑,抿著嘴不想說。招娣早已經(jīng)笑得從椅子上掉了下來,她爬起來,邊笑邊大聲嚷道:“是艮瓜萕!”
(▲艮瓜萕)
“艮瓜萕?”章老先生與丁永一大奇,忍不住異口同聲地問。
招娣笑得喘不上氣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望聞問切,問了病癥,我聽了好生奇怪。章老先生的方子是對癥的,早消了他身上的痰核,沒有不好的理由。把脈之后,脈象無異!我覺得,此人滿臉油光,能吃能喝的,哪有什么病。定是他心里認為,章老先生幾文錢的藥,治不好他的病,所以才覺得自己有病,就一直虛虛地咳著?!毙挂残Γ拔揖妥屨墟坊丶?,取了奶奶晾在房上,準備腌艮瓜萕的蘿卜條。磨碎加了點苦味的,又用面搓成了丸子。告訴他良藥苦口,沒想到還真好了!”
招娣聽他略過重點,在一邊笑著叫道:“十個蘿卜丸子,十個鷹洋!你怎么不說?”
“那人穿得富貴,擔心身子,生怕自己會死。那就讓他多花點錢,買個心安唄。”小國毓看出爺爺生氣了,邊往外逃,邊笑道:“爺爺,那人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出生那年,就是他來咱家?guī)ь^逼債的。幾個蘿卜丸子讓他好了病,得了錢讓章老先生幫那些窮苦的,又給爺爺出了氣,有什么不好?”
“心病還需心藥!好好……醫(yī)好了病就好……外公的萊菔子,當然不比你奶奶的艮瓜萕管用……”
章老先生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丁永一卻哭笑不得。見國毓逃了,招娣與念娣也趕緊跟著走了。
“章老先生,孩子可不能這么慣著!由著他的性子,日后可怎么得了?”
“行醫(yī)一輩子,都沒一個孩子活得明白!”章老先生擦著眼淚,道:“會用蘿卜,中醫(yī)就入門嘍……你再看看這張麻藥方子,雖是小兒頑皮的把戲,但能麻翻蟋蟀,卻又不傷其性命,實屬難得??吹氖峭瑯拥尼t(yī)書,我老藥渣子行醫(yī)一輩子,也想不出用醉心花、菸草配上幾味藥,再用蜂毒做引子……”
?。ā埃?p> 說話聽聲,鑼鼓聽音。丁永一從章老先生的話里,聽出了不經(jīng)意間傳遞出的弦外之意。章老先生從小就很喜歡丁國毓,現(xiàn)在他對小外孫學中醫(yī)的悟性似乎頗為滿意。外公收外孫為徒,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之事。這也沒什么不好。
可是,丁家長子丁廷竦已死,嫡長孫失蹤。丁廷執(zhí)生性純篤、不諳世事,是個死啃書本的迂腐之人。丁廷武常惹禍事,又總不著家。丁家三子,長子已死,兩個兒子都不是執(zhí)掌家業(yè)的材料。小孫子丁國毓,就成了擔任丁家掌事的唯一選擇。
如果章老先生收外孫為徒。那么,小國毓長大之后必是承章家醫(yī)學,以四處行醫(yī)為業(yè)。可是,丁家怎么辦?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誰來承?
丁永一回家之后,悶悶不樂地坐在院子里。不知道過了多久,丁廷執(zhí)急匆匆地回來了。他受了丁永一的教訓,馬上去了仲家洼的私塾,抱回一大堆自己平時教學生用的書籍。他特意取回那根極沉重的烏木戒尺,約有一寸半寬,一尺多長,已經(jīng)用得油光锃亮。丁廷執(zhí)瞥見丁永一眼中的憂慮,皺著眉頭,很是不快的樣子。
“爹放心!”丁廷執(zhí)已下了決心,他繃著臉道:“別人家的孩子教得,廷執(zhí)自己的孩子,也教得!”
丁永一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聽丁廷執(zhí)這么說,丁永一反而更不放心了。盡管丁廷武的聲音聽上去并非兇神惡煞,但他臉都紫了。丁廷執(zhí)在仲家洼教書,若是哪個孩子沒背熟功課或調(diào)皮搗蛋,就會被罰打手板。丁廷執(zhí)的烏木戒尺一家伙打下去,孩子的手心就腫成了發(fā)面包子,幾天都不能用筷子。
看著二兒子的背影,再看看他腋下夾著的戒尺,丁永一覺得自己明天哪兒都不能去。《紅樓夢》第三十三回,賈政因兒子的不肖種種,笞撻寶玉。王夫人跪著上前阻攔,賈母也尋死覓活地哭喊,嚇得賈政連連保證再也不打了……丁廷執(zhí)若是真的打了小國毓的手板,丁周氏不會像賈母一樣以尋死要挾,但一戒尺下去,恐怕她的心都要痛碎了。章禹蓮哭,定是免不了的。她已有孕在身……若戒尺揚起來,丁永一都不知道自己該攔還是不攔。這父子倆如同水火,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要么別扭著不開口,只要開口定生爭執(zhí)。
教子工夫,第一在齊家。說著容易,做起來實在是難。
箭已在弦上,丁廷執(zhí)教子,勢在必行。子不教,父之過,這話丁永一已經(jīng)說出去了。他就算想有心阻止,現(xiàn)在也無法開口。
明日父子師生,必是一場大戲,甚至是一場大戰(zhàn)。小孫子手腫得幾天都不能用筷子,是丁永一不愿意看到的。小國毓可不是仲家洼村私塾里那些學生,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雖然不像招娣那么記仇,但倔強至極。小國毓看不上章禹利,無論誰勸,這么多年都沒叫過舅舅。只怕丁廷執(zhí)一戒尺下去,不僅打碎了父子之情,也傷了與章老先生的丈婿關(guān)系。
丁永一的擔心難以掩藏,卻無人商量。這加劇了他的孤獨感,一種彌漫開的焦慮感,讓人精疲力盡。丁永一難以克制自己的情緒,一拳砸在石桌了。人這輩子,怎會如此之難?
第二天,天剛剛亮。
丁永一來到院子里,坐在石桌邊看書。他有意騰出了書房。念娣早早地來到丁家。她看到丁永一,有點兒驚訝,叫了聲爺爺就趕緊去了后院。
小國毓知道今天要上他爹丁廷執(zhí)的課。他早就醒了,見念娣來了,也不肯起床。直到奶奶喊吃飯。他慢吞吞地爬起來,雙臂松松垮垮地蕩在身體的兩邊,走路的樣子顯然不愿意多花力氣。念娣幫他下地,給他鋪床,又追上去幫他整理胡亂穿上的衣服。念娣從小看國毓長大,從沒見他這么無精打采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丁周氏怕這對父子吵起來,特意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大人孩子分了桌。
大人的桌上只有丁永一、丁廷執(zhí)兩個人。女人們都來到了孩子的桌上。章禹蓮一臉擔心,她不知道應(yīng)說些什么好。丁周氏不住地叮囑,千萬別頂撞他爹,否則奶奶先打。她一臉慈祥,那些威脅孫子的話,連自已都不信。小國毓一概不理不答,挑著食物,一點點地吃,仿佛在拖延時間。
丁永一想找個借口,讓丁周氏帶著女人孩子們都出去避一避??催@情形,誰都不會走,他也就放棄了這種打算。吃過飯,丁周氏把女人孩子們攆回各自的屋。把小國毓送進書房,進門前又叮囑了幾句,她抬起胳膊,像是要擁抱孫子入懷。丁國毓一臉不情愿,站著沒動。送進書房之后,她特意又去準備了一個果盤,準備隨時進書房去救場。
這時,章老先生來了。丁永一請章老先生在石桌邊坐下,招呼丁周氏上茶,心里更擔心了。
小國毓知道躲不過去,進入書房之后,來到桌前坐下。他雙手放在桌子上,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抗拒,側(cè)臉趴在手上,連瞅都不瞅。
丁廷執(zhí)見了,心里帶著氣,用一直握在手里的戒尺,重重地敲了敲桌子。
丁國毓這才坐直,一只手托著腮,抬眼看他爹。丁廷執(zhí)知道兒子識字頗多,《三字經(jīng)》、《百家姓》已經(jīng)無需再教,他從《弟子規(guī)》講起。
“弟子規(guī),圣人訓。
首孝悌,次謹信。
泛愛眾,而親仁。
有余力,則學文。
父母呼,應(yīng)勿緩。
父母命,行勿懶。
父母教,須敬聽……”
小國毓坐在那里,目光空泛,一動不動,直到丁廷執(zhí)指著書,讓兒子跟著讀。丁國毓才出聲:“爹!這都是糊弄小孩子的!”
“你……”
“粗成四字,誨爾童蒙。
經(jīng)書暇日,子史須通。
重華大孝,武穆精忠。
堯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禱雨,漢祖歌風。
秀巡河北,策據(jù)江東。
太宗懷鷂,桓典乘驄。
嘉賓賦雪,圣祖吟虹……”
丁國毓飛快地背了幾句,道:“《龍文鞭影》我也早看過了,無非是些押韻的典故逸事。兒子只能記得前面一小部分,若爹要我背,改天爹考便是。”
?。ā洱埼谋抻啊罚?p> 丁廷執(zhí)聽了,為之氣結(jié)。心道,我還教不了你了。馬上改了《滕王閣序》。唐代文學家王勃此文,被譽為“千古第一駢文”。文章氣勢磅礴,將事、景、情融于一體,詞藻富麗華。作者通過描寫滕王閣之壯麗,山川秋景之寥廓壯美,借以抒發(fā)自己憤懣悲涼而又不甘沉淪的復雜感情。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丁廷執(zhí)高聲吟誦,一邊分析中國字句兩兩相對而成篇章的文體,一邊對比吳筠《與朱元思書》、陶弘景《答謝中書書》、庾信《哀江南賦序》等文賞析。
小國毓煩極了那些抑揚頓挫,無聊地看著丁廷執(zhí)情浸其中。過了一會兒,趁他爹轉(zhuǎn)身之時,看準時機偷跑到書架邊,迅速出指掐出幾本書來。得書之后,又趕緊回到椅子上。小國毓悄悄地笑,用桌子當掩護,把不喜歡的書扔到地上,留下了兩本。一本掖到身后藏好,一本握在手里,邊看邊打發(fā)時間。
駢文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獨特文體,自有其地位與魅力。丁廷執(zhí)正講得起勁,卻發(fā)現(xiàn)兒子沒在聽。他走過去,發(fā)現(xiàn)小國毓正在看其它書籍。
丁廷執(zhí)伸手搶了過來,見是中國明代哲學家王陽明的《傳習錄》。
(▲《傳習錄》)
“你看這些書有什么用?”丁廷執(zhí)生氣地道:“你又看不懂!”
小國毓本來就不高興,書被奪走,又受了教訓,他立刻惱了。人騰地站了起來,椅子上的書登時掉落。他大聲道:“正是看不懂才要看!”
丁廷執(zhí)揀起來,見是《貨殖列傳》。
“既然愛看!看也看了,背誦一段,我看你記了多少!”
“為何要背要記?”
“讀書,務(wù)求精熟!讀一本,便要字句理解,讀熟背誦!”
“《魏略》載,諸葛亮在荊州,與石廣元、徐元直、孟公威俱游學,'三人務(wù)于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讀書就應(yīng)該像諸葛亮一樣,觀其大略!”
“混賬話!你豈能與諸葛孔明相提并論!讀書,不能走馬觀花,更不能不求甚解?”
“讀書,就應(yīng)不求甚解!就得一目十行,飛快讀過。否則,爺爺屋里這么多書,怎讀得過來?”
“讀書不記不背,又有何用?”
“讀書為何要記要背?《項羽本紀》,大江東去,楚王流芳?!短饭孕颉?,史公記史,千古傳頌?!读H藺相如列傳》,文武雙雄,英風偉概?!敦浿沉袀鳌罚痰镭浿?,安邦定國。讀過之后,我知這些,足矣!”小國毓挨了罵,早把奶奶和娘的千叮萬囑丟了。他小臉漲得通紅,大聲道:“爹倒是字句理解,典籍在手,讀過均本本注疏無數(shù)。可我長大了,既不想考秀才,又不想當先生……”
?。ā妒酚洝罚?p> “那你想干什么?”
丁廷執(zhí)本就為自己滿腹經(jīng)綸懷才不遇,時常抑郁不平。他聽了兒子之言,竟然隱隱有輕視之意。丁廷執(zhí)立刻大怒,拍地一聲,將戒尺拍在桌子上。
書房之外,丁永一與章老先生看著對方,均一臉凝重。聽到書房爭吵愈演愈烈,章禹蓮等人早出來了。
丁周氏聽了情況不妙,生怕孫子挨打,馬上大聲罵道:“少教的東西!真是要好打了,敢跟你爹回嘴。”
她趕緊把果盤送了進去。丁廷執(zhí)氣得額前青筋暴起,臉色紫青。見丁周氏來了,他立刻轉(zhuǎn)過身。小國毓抿著嘴,雙目圓瞪,小胸脯劇烈地起伏,絲毫沒有害怕屈服的跡象。
“好孫兒!聽奶奶的話,千萬別討打!你爹正在氣頭上,好歹忍了這一時半會兒的……”
“奶奶!這不是回嘴,我是在向我爹請教讀書之法。”
丁周氏把果盤放在桌上,又低聲安撫小孫子幾句。她出來時,特意繞到丁廷執(zhí)身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聲道:“好好說話!”
丁廷執(zhí)受了娘的警告,拼命地抑制心里的火氣。他轉(zhuǎn)過身,見小國毓把奶奶好言安慰走,對自己則又梗起了脖子。他的怒火,迅速竄了上來。
“坐下!”
“爹不坐,兒子哪敢坐?”
丁廷執(zhí)長吸一口氣,極力控制自己的脾氣。他道:“國毓,你還??!讀書,應(yīng)循序漸進,不能沒學會走就跑……”
“爹!讀書應(yīng)有所選擇!不跑,怎能會走?哪個孩子不是跌跌撞撞地往前沖,才學會走路的?
“讀書,歷代經(jīng)典一定要讀。”
“讀書,要有所讀有所不讀。天下之書無非那么幾類,看了這個就知道那個?!度纸?jīng)》、《百家姓》、《千字文》都是識字;《弟子規(guī)》、《朱子家訓》、《名賢集》都是訓誡;背過《千家詩》,便知《滕王閣序》的韻語……歷代經(jīng)典無數(shù),何必本本要讀。從古至今,好書浩如煙海,善取不如善棄!”
?。ā兜茏右?guī)》)
丁廷執(zhí)教訓一句,丁國毓頂一句。丁廷執(zhí)氣得渾身發(fā)冷,他雙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握著戒尺,簡直要把戒尺捏出水來。
他的聲音顫抖著,氣得語無倫次大聲地道:“書是用來讀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自有讀書之樂趣……讀書,不是給你回嘴的!”
“爹錯了!書不是拿來讀的,書是讀來用的!”小國毓針鋒相對,大聲抗辯道:“章老先生讀醫(yī)書,是為了治病救人;三爹讀兵書,是為了守土安邦;爹做先生教學生,不也是讀來用的嗎?爹說讀書有樂趣……兒子倒不這么認為!咱們不過是德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螻蟻而已,活在盛世里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地吃睡,哪有資格談?wù)撌裁垂菲ǖ淖x書樂趣??纯礌敔斁椭懒?,讀書不過是用來打發(fā)流水的日子而已……”
“你……你……”
丁廷執(zhí)氣急了,揚起戒尺要打。小國毓記著奶奶的告誡,眼一直瞄著戒尺。他知道這次自己頂撞得狠了,必是一通好打。屋外,招娣站著板凳,早偷偷地開了書房的窗,偷笑著悄悄地向他招手。小國毓卻想,即便是逃,也得由門進由門出。同樣是逃,奪門而出總比翻窗而逃光彩些??善⊥?zhí)堵著門。
千鈞一發(fā)之時,小國毓飛快地道:“爹爹且慢!爹熟讀經(jīng)典,對陽明先生推崇備至!爹研習《傳習錄》已久,想必胸中自有丘壑!國毓隨手翻了幾頁,此書的確高深,看后心中生出許多困惑,正好今日請教?!毙箮缀醪淮瓪鈨旱匕言捳f完,他一邊沿著桌子躲,一邊把《傳習錄》推至丁廷執(zhí)面前。
丁廷執(zhí)鐵了心要打,看了一眼那本《傳習錄》,舉著戒尺,氣咻咻地說:“你說!”
(▲《傳習錄》)
“爹敬崇陽明先生,小森先生也尊陽明先生為圣人,還掛了塊'一生俯首拜陽明'的牌在腰間……”小國毓死死地盯著戒尺。他扶著桌邊兒,既不敢慢,慢了會被打到,又不敢太快,逃快了必然被追,于是不快不慢地小心躲著他爹。直到繞到了較為安全的位置,隔著桌子戒尺打不到了,他才大聲笑道:“兒倒不以為然!人心固然能夠知曉行為善惡,知而不行也是枉然。什么本體功夫合一,什么滿街都是圣人,都是想當然的廢話!若心學有用,爹去膠澳總督給那些德國官員講講良知,德國便退兵了,我三爹又何必帶領(lǐng)軍戶之后與德軍拼命抵抗?陽明心學,揚善不懲惡,不過是些書本上有道理的廢話罷了。哼!什么'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些修養(yǎng)功夫!知而行為知,知而不行為不知!心學始孟子、興于程顥、發(fā)揚于陸九淵,由王守仁集其大成,也不過爾爾。爹問兒子長大想干什么!兒子長大了,就再光大一下,將那'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補了'以戈止武、和而不同',這才如五行一樣,成為相生相克的完整體系。兒子改'心學'創(chuàng)'行學',也做一做圣人。那時,爹跟著兒學習'行學'好了!王守仁的心學,盡是些嘴皮子工夫!可是,兒的行學,就厲害了!和侵略軍講道理是沒用的,保家衛(wèi)國就得像三爹那樣,知而行之,以戈止武……”小國毓一直繞著桌子,邊退邊逃。退至書房的門口,他突然停住,伸出自己的小手,一臉誠懇地道:“爹!說了這么多,兒子只是想讓爹知道兒子的想法!書,真的不是用來讀的,而是讀來用的!讀死書與死讀書者都是庸才,即便用來逃打,也算活學活用!兒自知頑劣愚鈍,剛才雖然一通信口胡說,也并非全無道理。爹若覺得不對,打就是了!”
丁廷執(zhí)此生,從未生過這么大的氣。他雖然氣得肺腑俱焚,血氣倒流,但此中的道理機竅,心里是明白的。小國毓將他推到了兩難之境。若依陽明心學,只能不打。若打,便是否定王陽明的心學理論,便是從了兒子信口胡謅的什么“行學”。對與不對,打與不打,細細思量,其實就是一個坑兒。無論往哪兒跳,都是兩腳泥?;钌粋€大人,讀了一輩子書,居然被一個毛孩子計算了。
“你這個孽畜!”丁廷執(zhí)看著小國毓那張狡黠頑皮的笑臉,認定了這是在故意氣自己。丁廷執(zhí)又氣又恨。他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擠出了嘶啞著聲音,“竟然敢褻瀆圣人,看我不打死你……”
戒尺,有兩種。一種佛教的法器,兩只木塊制成,一仰一俯;另一種,是私塾先生對學生施行體罰的專用木板。丁廷執(zhí)手中訓誡學生的戒尺,較一般私塾用寬重許多。一下打過,學生的手便會高高地腫起,如同托著光滑的包子。對光一照,通亮……
(▲戒尺)
茂才爺被怒火沖昏了頭,一步?jīng)_上來,死命地操著戒尺打了下去。這一下用盡全身之力,哪怕砸在大人的手上,也要筋斷骨折地殘了。丁廷執(zhí)情急激憤之下,哪會想到后果。眼看著戒尺落了下去,外面的人嚇得魂飛魄散。丁永一連喊叫阻止,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只聽書房里面,一聲慘叫……
待續(xù)……
030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