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到了天國,咱們要錢這種東西干什么?
天國沒有貧富貴賤之分,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咱們也可以抬起頭來做人,而不是在這里,連豬狗都不如!”俘虜們盡情地遐想著。
“加入太平軍,一同殺清兵!”
俘虜們不知是誰出了頭,大吼一聲。
這聲音開始接連不斷地從各個角落響起,一波高過一波。
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民眾終于悟出了……
只有在太平天國里,他們才不至于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
李秀成一直觀察著人群中的一個俘虜;別人都在歡呼時,只有他站在那里低著頭,雙手疊放在腹上默不做聲;從面相看來,他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樣子。
李秀成走到他跟前,伸出一只手輕輕按著他的胳膊,和顏悅色地說“小兄弟,你不愿當(dāng)太平軍嗎?”
小兵的頭更低了,又使勁搖了兩下。
倒是旁邊的一個兵替他說了:“他們家三代單傳,他爹娘早死了,家里就剩老頭老婆子和他一根苗了。老兩口不讓當(dāng)兵,怕斷了香火……”
李秀成問:“既然不讓當(dāng)兵,那他為何在這里當(dāng)綠營?”
這時,小兵開口了:“那天我在地里干活,什長去抓丁,我不去。什長說,這崽子傻了吧,當(dāng)兵吃糧,一個月還能發(fā)四五兩銀子,不比你種地強?——我說怕死,什長趴在我耳根說,崽子,在這里當(dāng)兵,只要你長腿能跑就死不了,長毛賊一來,你提著槍盡管跑就是了……”
李秀成抿嘴一笑,緊緊攥住小兵的手說:“小兄弟,你放心,不參軍也餓不著你們家。妖兵已被我們趕走,這里已經(jīng)屬于我們太平天國了!”
陳玉成走了過來,對李秀成說:“李兄,翼王有要事要同你我商議?!?p> 李秀成吩咐了旅帥幾句,隨陳玉成去見石達開。
一間塌敗的瓦房,頂去了半邊;房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兩條黑漆板凳;這便是石達開的臨時行轅。
見李秀成和陳玉成來到,他從懷里取出一張紙平鋪在桌上。
這張紙展開占了大半個桌子,紙端寫著“江北大營營盤部署圖”,圖上滿是圈圈點點和箭頭。
石達開說:“這是妖兵的一個降將給我的,他是齊善的副將,他把妖兵各個分營的底里都告訴了我……”
李秀成和陳玉成坐在長凳上,饒有興趣地聽著。
石達開伏在桌上,手指敲打著地圖上的圈圈點點,繼續(xù)說:“妖兵這二十多座分營呈一條直線排列,他們建營的最初目的,是為了盡最大可能擴充地盤。一支四萬人的部隊就分了二十多個營,各營兵數(shù)多者不過兩千人,少者還不足千人。一旦兩軍交戰(zhàn),我軍以數(shù)倍之兵攻其為首一營;再出精兵切斷此營與后面各營之間的聯(lián)系,滅此營則易如反掌。爾后乘勝追擊,逐個擊破,定能一舉掃平妖兵二十營?!?p> 陳玉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地圖說:“前三營妖兵加起來不過五六千人,我們可以把它們放在一塊打。用五千精兵去切斷妖兵三、四營之間的聯(lián)系,一網(wǎng)打盡……”
“不可一網(wǎng)打盡?!崩钚愠闪⒓凑f,“對于妖兵的援軍,我們一個也不能放過;可是對于那些丟盔棄甲的逃兵,我們不要攔著,讓他們四散逃命就是了。我相信,一旦大批潰兵敗將涌入后方營盤,那些營中的軍心勢必會被擾亂,到時候那些分營或許可以不攻自破?!?p> 石達開沉吟片刻,說道:“這的確是個萬全之策,就這樣做吧。不過將士們一連幾日行軍,又奔襲了揚zhou,大都疲憊不堪。現(xiàn)在距天亮還有兩個時辰,讓將士們抓緊休息,明日拂曉出戰(zhàn)!”
……
船已在江中行了一夜,小船也換成了大船,是在途中攔下的四條運茶商船。
東方放白的時候,船在長紗港停下了。
李續(xù)賓掀開艙簾,囁嚅了半天,才說:“恩師……長紗……到了?!?p> 曾國藩背靠在艙板上坐著,閉著眼一言不發(fā)。
李續(xù)賓把話重復(fù)了好幾遍,他才無力地?fù)]一揮手,皺皺眉,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走……回湘鄉(xiāng)?!?p> “話說多沒用,還是讓恩師自己靜一靜吧?!?p> 李續(xù)賓放下了簾子,沮喪地朝頭篙說了句:“去湘鄉(xiāng)。”
船又在江上行了一陣子,進入了一條小河。
小河只有兩三丈寬,河道兩旁便是民居,傳統(tǒng)的江南村落,出了門就是河,船速慢了下來。
河岸上傳來一陣婦女的尖叫聲:“哎呦!你們看哪,那船上站的人……怎么穿的是湘軍的號衣?難道說,是曾家的曾伯涵回鄉(xiāng)探親來了?”
“肯定是的!你們看,站在艙門口那個人還穿著官服,曾伯涵肯定就在里面!”又一個婦女指著李續(xù)賓嚷道。
李續(xù)賓被說紅了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現(xiàn)出一副窘態(tài)。
“你看看人家曾大帥,一點也不張揚;不像那些芝麻粒大的官,出行都有旗鑼開道……哎呀,你們看看,還有這些兵,衣服都破成什么樣了,連補丁都不舍得糊……唉,人家曾大帥可真是個好官。只可惜,這樣的好官如今是越來越少嘍!”
“別這么說,這幾條船都有篷,還不知里面有多少金銀珠寶呢!”
“那咱們趕快去給曾太夫人報個喜,人家興許還能給咱一些賞錢哩!”
“對對對,咱們快去!”
婦人一哄而去。
“恩師,到家了?!?p> 李續(xù)賓掀開船簾,把聲音壓得很低。
“下船了……恩師。”
李續(xù)賓挪到曾國藩跟前,想把他扶起來。
豈料曾國藩卻胳膊肘一用力,把李續(xù)賓撥拉到了一旁。
“咚”的一聲,曾國藩轟然倒下,絕望地仰面躺在船板上。
他雙眼里噙滿了濁淚,終于從嗓子里咽出話來:“回家……我當(dāng)年立下誓言,不平長毛之亂誓不還鄉(xiāng);如今長毛之亂未平,而我?guī)С黾亦l(xiāng)的數(shù)千子弟卻多是戰(zhàn)死他鄉(xiāng)……我有何顏面去見鄉(xiāng)親父老?”
曾國藩的話讓李續(xù)賓聽得頭皮發(fā)麻,他猛然想起當(dāng)年楚霸王項羽烏江自刎時說的話:“……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我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想起這些,李續(xù)賓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冷汗直流,不好,恩師又有了輕生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