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李秀成理了理囚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端坐在囚籠里,面有笑意地看著面前這群人。
慌亂之中,三把鎖,曾國荃用鑰匙反復抽插了十幾遍才打開。他打開囚籠門,先是抬袖拭了拭額上剛剛冒出來的冷汗,又面有懼色地盯著李秀成,慌不擇言地說道:“李忠王……你,大帥請你一聚!”
李秀成嘴角微微一翹,指著大腿說:“九帥送我的傷還沒好呢,走不了路,得勞煩您的手下背我才行。呦,來了這么多人,怎么不抬個轎子來?坐轎也蠻不錯?!?p> 一個士兵不滿地嚷道:“李秀成,你別得寸進尺!告訴你,都死到臨頭了,你還——”
“說什么說?就你了!”曾國荃打斷這個士兵的話頭。
這士兵怏怏不樂地瞅了瞅李秀成,半蹲著身子貼在囚籠門前,背對著李秀成。李秀成伸出雙手搭在士兵肩上,士兵立起身子,疾步向大帳跑去。后面的呆立片刻,一股腦跟在了后面。
李秀成被背著簇擁到大帳里,曾國藩見狀有些哭笑不得。他苦笑著說:“賢婿,你的架子可真不??!”
“我也想自己走著過來,可九帥他不允。”李秀成微笑著說。
曾國藩驚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道:“一個即將赴死之人,舉止言談竟能如此從容不迫,這可真是難得一見的將才。我手下所缺的不正是這樣的良將?……不行,不行,我決不能長了他人的志氣,滅了自己的威風。二百多里路,至少也得兩三個時辰才能到這兒,不急,不急!”他挺了挺胸脯,從容吩咐道:“賜座,看茶。”
李秀成雖然衣單形瘦,可眉宇舉止之間仍不失天國脊梁的雍容。他禮節(jié)性地拱了拱手,泰然入座,與曾國藩分座茶幾兩側。
茶水端上來了,曾國藩端起蓋碗,一手捏著碗蓋撥拉著碗里的茶葉,微瞇著雙眼,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呷了一口茶,自嘆道:“廣西的凌云白毫茶就是香,不愧是太平天國的貢茶。賢婿好久沒喝過家鄉(xiāng)的茶了吧,不妨品一品,好好回味一下?!?p> 李秀成聽得出曾國藩話里有話,他從容地端起蓋碗,抿了一口茶。他沒有放下蓋碗,而是端在手中,雙目凝視著曾國藩。這一霎,他的目光正巧與曾國藩的眼神相撞……他發(fā)現,曾國藩端著蓋碗的手開始打顫,另一只手中捏著的碗蓋在不斷地碰著碗沿發(fā)出聲響。
“砰!”李秀成故意把蓋碗重重地磕在了茶幾上。
“嘩啦”一聲,蓋碗從曾國藩的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陣悶響。
“這……這茶碗太滑了。”曾國藩趕忙用手去擦濺在行袍上的茶水,一邊慌不擇言地解釋道。
“哼!”李秀成一聲不屑的冷笑,霍然起身,雙目射出凜凜的威光,“醉翁之意不在酒,午時將至,曾侯爺還等什么?”
曾國藩捏拳“砰”地錘在茶幾上,也猛然起身,用手指著李秀成大喝道:“痛快!茶代酒,壯行酒你已喝過,現在就送你上路。來人!”
話音未落,佇立一旁的十幾個五大三粗的士兵上前把李秀成團團圍住,卻沒有一個敢動手的?!鞍牙钚愠裳焊胺▓?,凌遲處死!”
“不勞侯爺動手!”李秀成伸出三根手指,倏地彎腰從小腿上抽出玉柄小刀,刀鋒緊緊按在脖子上。
“哈哈……”曾國藩昂首一陣獰笑,“真沒想到,你李秀成到頭來也是個貪生怕死之人。本帥看,你定是怕自己受不了那千刀萬剮,才選擇這樣的速死之法!”
李秀成悄然無聲地松開手,玉柄小刀刀鋒朝下直挺挺地插在地上。他冷冰冰的目光看著曾國藩,很平靜地說了句:“士可殺,不可辱?!?p> 曾國藩遲疑了片刻,道:“從你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你尚有一些遺憾。說吧,說出來,或許我能成全你?!?p> “我李秀成生為天國臣,死亦天國魂。將死之時,唯一遺憾便是——不能穿戴我朝冠裳上路。只怕到了冥界,天王他們認不出我……”
曾國藩不假思索地答道:“好,我成全你。”
不一會兒,侍女從內帳中捧出一件黃色袍子走出來。曾國藩從侍女手中接過黃袍,放在案上,說道:“這是你下獄時穿的那件袍子,我一直給你留著,沒有把他給毀了。你穿上吧?!?p> 李秀成臉上露出些許笑意。龍袍還是這件龍袍,只是李秀成穿上它時覺得肥了許多。他輕輕地理正了龍袍,用手拂去上面的浮沉。
在李秀成的五條龍金龍黃袍面前,曾國藩的九蟒五爪侯爵青袍明顯有些相形見絀。
“你的紅頭巾不知落在了那里?!痹鴩a充說。
“這樣天王他們就能認出我了?!崩钚愠尚牢康匦Φ?。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曾國藩問。
“死而足愿,歡樂歸陰!”李秀成坦然回答。他略作躊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有郁色地說:“曾玉她……”
“你放心去吧?!痹鴩┑┑卣f,“她是我的女兒,我會照顧好她的……按我朝律令,你犯的是十惡不赦之首的謀反罪……當處以剮刑。”
李秀成淡淡一笑,轉身而去。
“住下!”
“怎么,你還有什么事?”李秀成轉身問道。
“我想問你一件事。幾年前的六江之役時,我的部將塔齊布溺水而亡。我聽曾玉說,你們把他的尸體從河里打撈出來以后,你讓你的部下以將軍之禮把他安葬。他是你的敵人,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的部將們當年也問過我這個問題。這沒什么,兩軍交兵,各扶其主,生時可與其為敵,死后則不能與其為仇,這是英雄相恤之心,也是惺惺惜惺惺?!?p> 曾國藩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對了,還有一事。當年祁門之役,要不是你手下留情放我一命,我就不會有今天,我欠你一個人情,今日就——”
“我不是手下留情。”李秀成打斷曾國藩的話頭,“那是我當時沒有摸清你們營內的虛實,所以才沒有貿然行動。要是我知道你們營內力薄人虛,我一定會率兵去攻,而且,我會親手殺了你?!?p> “嗯……算了,一刀兩斷吧!”曾國藩語中似帶惋惜之味,他閉上眼,無力地揮揮手,示意李秀成——可以走了。
士兵問道:“大帥,何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