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那一柄短劍來，對小道士道：“待會兒我會以真氣再起一點(diǎn)燭火，以此火心通達(dá)陰司鎮(zhèn)。期間我陰陽眼全開，不能受一點(diǎn)外界刺激，還要煩你護(hù)法。”
小道士點(diǎn)點(diǎn)頭。
我用那柄短劍起陣做法，以懶玉催動陰陽眼。我感受著腳底的水波緩緩蕩漾而去，不出片刻，我魂靈六識已在現(xiàn)世之外。
這是我頭一次起鬼道觀花，害怕走火入魔，是以很為小心。我的神識隨著那點(diǎn)火心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越走霧越大，罩山罩水一般罩著我的神識。
走了一會兒，霧散盡，前路隱隱透出陰光來。那光不可以目辨，只隱隱感覺一陣凄冷，我本體便知曉，這是下了陰間。萬千難盡的鬼魂在我神識之周飄蕩，還有形態(tài)比它們稍微清晰一些的鬼差也在游蕩。這陰間并未有塵世話本子里寫的那般鬼哭狼嚎，反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靜謐，這種靜謐鎮(zhèn)壓在這萬千鬼魂之上，它們都知道此地只能進(jìn)不能出，除了轉(zhuǎn)世投胎，永無逃脫之法。靜謐之外，是一種絕望。
似莫寧那樣仍飄蕩在人間的魂靈，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若說幸，它不必被壓在這人間之下，受這陰司苦果，若說不幸，它隔留人間，永遠(yuǎn)等不到一個新的開始。
生死簿被刻在陰司鎮(zhèn)的輪轉(zhuǎn)墻之上。我以莫寧的尸骸之氣，勉力搜索它的批命。萬千凡人，命格皆被記在此面輪轉(zhuǎn)墻上，生死富貴，皆難逃定數(shù)。這萬千批命，亦屬天機(jī)。鬼道觀花，以陰陽眼泄露天機(jī)，是要折壽的。我?guī)煾感写诵g(shù)不多，原因有此。
須臾，莫寧的批命已在眼前。
“小觀花——小觀花——”是小道士的聲音。
我被他急促的聲音叫醒，緩緩睜開了眼，懶玉熄，收了陰陽眼。我令真氣血脈歸位，可還是吐了一口血。終究道行不深，有些勉強(qiáng)了。但好在，我拿到了莫寧的批命。
小道士急忙過來扶住我，我順勢靠向他。沒辦法，真不是想占便宜，我是真沒力氣了。
我對他道：“你猜的對，莫寧當(dāng)年并沒有死。蒙汗藥退后，他從未封緊的棺材里爬了出來，想爬出獻(xiàn)祭冢求生，可墓門被從外封死?！?p> “怎么會這樣？那人要救他，又為何封死墓門？”
我道：“封墓門的，和未給棺材上釘?shù)?，不是同一個人?！蔽铱聪蛩坪跻延行┌V傻的老莫頭，“封墓門的，是你那十歲的二兒子和八歲的小兒子——”
老莫頭聽完，跌坐入水中。
“那倆孩子放下了墓栓，莫寧年幼病弱，根本推不開。那之后，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他靠著墓里的貢品、陰水和雜草又活了2年，若非被獻(xiàn)祭，他的壽終應(yīng)是45歲。2年后，他陽氣殆盡，可肉身未死，介于陰陽之間，那些被鎮(zhèn)在棺中的孩童怨氣，找到了寄主，開始和莫寧爭搶他的肉身神識，后4年，他一直處于半人半鬼的狀態(tài)，最后，終于在絕望中徹底死去，化成如今這般模樣。那些怨靈只想復(fù)仇，它們動彈不得，只有寄托于莫寧，催動莫寧復(fù)仇人間。但莫寧一念尚存，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他幾次三番要回莫家，也不過是執(zhí)念。你另兩個兒子之死，是天道報應(yīng)，卻與莫寧無關(guān)。而你老莫家斷子絕孫，則是你應(yīng)命罷了?！?p> 我對小道士道：“小道士，莫寧并非要作惡，放它入莫家，了它心愿，便能渡化它。這引魂安靈，可是你的老本行了?！?p> 說完我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jīng)天大光。我以為迎接我的將是老莫家的頂禮膜拜，卻沒想到，剛坐起來，老莫家的人和宗族親戚就沖進(jìn)來揚(yáng)言要我的命。
我一頭霧水，老子昨天費(fèi)了多大的勁才給你家了了這場冤孽，不排著隊上供便罷了，還要?dú)⒘宋?？?p> 那莫家幺媳婦哭哭啼啼的，我只從她話中聽到什么“我女兒……臭道士……抱走了……你們這些人販子……”
莫家大媳婦一個鋤頭過來，還好我閃得快，不然就殘廢了。我止住他們，拿出氣魄來，道：“要打要?dú)⒌模銈兛偟靡o我個說法！我小觀花在這村子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昨兒個費(fèi)了老大的勁幫你莫家的忙，你們怎么還要?dú)⒘宋?？！?p> “呸！”莫家大媳婦使勁兒啐了一口，道，“你幫忙？！狗東西！昨天帶了老爺子出去，回來老爺子就眼歪口邪中風(fēng)癱在了床上，現(xiàn)在更是連人都不認(rèn)得了！還有那臭道士，我弟媳鬼門關(guān)里走一遭，好容易生下個女嬰，莫家有了后，那臭道士竟然趁人不備，把孩子偷走了——”
“偷孩子——？”我真是——我真是聽不明白了。要照他們說的，小道士偷孩子干什么？若是普通游方道士也便罷了，做些雞鳴狗盜的事很正常，可那小子，是有些本事門派在身上的，我想不至于——費(fèi)那么大勁偷人家孩子吧？！
最終我吵不過那財大氣粗的一家人，他們揚(yáng)言：我要不滾出酉埝村，他們就把我捶成肉丸子滾出酉埝村。我只好回我的茅草屋，收拾好本來也不多的行李，背著包袱在日落之前滾出了酉埝村。
我站在村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真是有史以來做的最虧本的一次生意！摸摸兜里，只剩了老莫頭給的一錠定銀，就這點(diǎn)兒錢，我能混到幾時啊？
我回頭又看了看這個村子，雖然獻(xiàn)祭冢的事令我十分厭惡它，可它畢竟是我的家，我出生我長大的地方。我長這么大，一直跟著師父住在村里，忽然之間師父沒了，村子也不讓回了，我對著茫然天地，唯一的底氣是兜里的一錠銀子。
哎，真是太難了。
我該去哪兒呢？我能去哪兒呢？天下之大哪里有我小觀花的容身之所呢？
不過很快我就找到了目標(biāo)——找到那小道士不就完了？！事情皆因他起，找到他，我就能回村子了。
我摸了摸懷里，那狗兒子還留了一柄法器在我這里，只要他在方圓十里，我就能起陣找到他。
昨日似乎聽那莫家大媳婦提起過，那小道士是打金陵城來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這一路去金陵城撞撞。
走了得有月余，我才到了金陵城。一路上替人占卜算卦掙些散盤纏，順道問問有沒有人見過一個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著一身藏藍(lán)道袍的小道士，可惜，沒一個人見過他。
我也不知道這一趟走得值不值得，可轉(zhuǎn)念一想，反正也沒處可去，去哪兒不是一樣。而當(dāng)我真看到了金陵城，我就完全不后悔了。這真是個繁華之地啊！
雖然如今金陵城在西南叛軍手中，但不耽誤我進(jìn)城，更不耽誤城里歌舞升平。我從前真是狹隘了，那酉埝村有什么好的，能好得過這鴨血粉絲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燒賣、鵝油酥、翡翠包、桂花糖山芋、軟香糕嗎？！我望著這一桌子的美味——人生還是大有可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