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復(fù)地回想,我有沒有將自己的身世泄露過給傅老二,但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我們回到了宋茲的官衙,娑衣做好了飯菜等我們。
我吃不下。成懿陪我在院子里坐。他也一聲不吭,我們的氣氛很凝重。夜里其實(shí)還涼,可我在樹下坐著,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整個人都是木的。
娑衣這時跑進(jìn)來,說要給我洗澡。我推說不用,但她已經(jīng)叫人把洗澡水都備好了。
“你瞧你這一身臟兮兮的,又是土又是血,這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還不洗呢!快來!”說著把我拽進(jìn)屋里,脫光按進(jìn)了桶里。
水漫上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方才我在院子里,已經(jīng)凍僵了。如今一陣溫?zé)崧蟻?,我似乎活過來了一些。
娑衣給我搓著背,忽然一聲驚叫:“小觀花!你這背上,怎么多了——翅膀?!”
翅膀……?哦……是秦艽的七羽。
我給她大略解釋了一下,可她好像還是很疑惑,一邊摸著一邊喃喃:“可是你這個翅膀……看著很邪門的感覺……是黑色的……你說它能治你的傷……?我怎么感覺它不是什么好東西呢……?”
黑色……?我分明記得,秦艽七羽的法光,是金色?。?p> 趁娑衣出門去換水,我立刻召來成懿,成懿一見我在洗澡,咋咋呼呼的:“你洗澡呢你叫我來干什么?!你有沒有一點(diǎn)男女之防???!”
我顧不了那么多,對成懿道:“你快看看我后背的七羽,有何不妥?”
成懿扭扭捏捏,可一看到我后背,似是受了驚嚇一般:“你這——七羽怎么泛著黑氣?!”
果真……
成懿道:“莫非是——”
“應(yīng)該是在殘卷室被守門陣所傷,破了七羽的保護(hù)。原本七羽就只能暫緩我的九識之失,如今……它也是盡力了……”我道。
成懿不語。
等我換好了衣服,他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望著我想要說什么,又沒說。
我和成懿是生過血契的,雖則不能像他和傅老二一般共情,但他心里頭大概是個什么感覺,我也能有些感知。他的那種無力感就像藤蔓一樣爬上來,幾乎爬滿了我的心頭。
我忽然感覺好累。白天爬了一天的山,又找了一夜的書簡,又受了傷。我真的覺得好累。
從去年我?guī)煾溉ナ?,我從酉埝村出來游歷,一切就好像在往一條難以回頭的路上走。而我如今,當(dāng)真覺得累了。
我失笑,望著成懿道:“你還記得我倆生血契的時候嗎?”
成懿眼神暗了暗,點(diǎn)點(diǎn)頭。
“那時候傅老二就說我不是什么好東西,絕非正道,我還和他爭呢……”我笑著道,“后來我又逆天理放了秦艽,郎希也說我不是個好東西。再后來……我又強(qiáng)渡了傅小六……你那時也是說過的,我逆天而行,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看起來……我確實(shí)一直在做一些有違天道的事情……難怪啊,無道派以扼守槐嬰而生……我這樣的怪物,生出來確實(shí)不干什么好事,對吧?不過……九識盡失……搞不好還是件好事呢,我可不想像莫家那孩子一樣,被永遠(yuǎn)的封印,就像個活珠子一樣……”
“小觀花……”成懿嘆了口氣,坐到我身旁。他經(jīng)常這樣坐到我身旁,我?guī)煾缸吆螅易钣H近的就是成懿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習(xí)慣身旁有他了。
他道:“你自己之前也說過,那莫家女嬰什么都沒做,只是出生在這個世上,難道就是錯嗎?此刻你怎么如此沮喪呢?難道就因?yàn)閷庬的欠鉀]前沒后的信?她若要?dú)⒛?,為何大費(fèi)周章起兩重禁制?為何不殺了你,一了百了?我總覺得,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寧淼做事,絕非無道派之流。她有她自己的堅(jiān)持……
至于槐嬰究竟是什么,會做出什么禍亂世間的事,我們也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從我認(rèn)識你,你就沒害過人。你是不是怪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這一身道行是你救的,秦艽是你救的,莫寧也是你渡的。我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你還是選擇救了我們而不是殺伐。我不相信什么道,是非要置人于死地的?!?p> 沒想到,成懿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心里很暖。就像方才泡澡時,溫水漫上來那種暖。
“……謝謝你,成懿。”
“……”
是信任嗎?這種牢靠的感覺?成懿鼓著他的大眼睛望著前方,我忘著他的側(cè)臉,忽然感到一陣踏實(shí)。
我倆極少這樣正經(jīng)地談心。話說完了,我倆忽感一陣尷尬。
成懿忽然蹦起來,尷尬地踱來踱去,最后丟下一句“你早點(diǎn)睡”,跑了。
我躺在床上,想著成懿說的那些話。
是啊,我如果就這樣頹廢了,像無道派為槐嬰定性一樣,給自己判了罪,那接下來我該如何自處呢?聽天由命任由九識盡失?或者干脆一點(diǎn),讓傅老二動手封禁了我?
這都不是老子的風(fēng)格啊。
何況那傅老二,面目可憎,憑什么他就是正道大派,安排我的生死?哼。
老子偏不服。
這樣一想,心里頭還是痛快多了。心一松,覺就來了。
我正睡得迷迷瞪瞪,忽然,我腰間的解風(fēng)鈴響了。
我一驚,難道是小六回來了?!他多日不現(xiàn)身,上次我們匆忙去了西洞庭,后來又發(fā)生了許多事,我?guī)缀鯇⑺贾糜谀X后了,可此刻這一聲鈴響,我忽然就淚水充盈眼眶,忽感一陣委屈涌上心頭。
是了,不管這世間其他人怎么看我,要?dú)⑽疫€是要封祭我,傅小六是永遠(yuǎn)不會背叛我的。
我立刻坐起身來,剛準(zhǔn)備催動陰陽眼觀他,傅小六竟現(xiàn)身了。他穿著他那一身大袍子,站在慘白的月光底下,靜靜地望著我。
“小六,你怎么……你學(xué)會現(xiàn)身咒了?!”我驚道。
傅小六走過來,微微笑道:“現(xiàn)身咒會了,金陵城隍的壓制我也能破了,小觀花,往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能像成懿一樣跟著你了!不會再看著你一身傷的回來,卻什么都幫不了……小觀花……”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一片凄涼氤氳過來。
小六這是“哭了”?
我上前去,想要好好地看看傅小六,他身后忽然閃出一個人影,一身黑衣,嚇我一跳!我就著月光仔細(xì)一辨,那人竟是——
凌瑞津?!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下意識地?fù)踉诟敌×砬?。上次一?zhàn),沈子爵被擒,他受了傷,我以為他會安分一點(diǎn),沒想到,竟然又出現(xiàn)了!
凌瑞津哈哈笑道:“小觀花,好久不見了??!怎么,看你這緊張的樣子,是怕我散了你這小情郎的道行?哈哈哈哈……“他笑著踱步過來,“蠢丫頭,你要不問問他,他那現(xiàn)身咒是跟誰學(xué)的,他那一身的功法是誰教的?嗯——?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
我回頭看傅小六,他正低頭望著我,神色有些躲閃,他緩緩道:“小觀花,我……我入了陰陽棋一派了……他……他是我?guī)熓遄妗???p>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說你入了什么?!你——你拜在這個人渣門下了?!你腦子呢?!”
“……”傅小六低著頭,一聲不吭。他委屈的模樣,就像當(dāng)時在山上打陰兵,他幫倒忙時,我和傅老二指責(zé)他時的樣子。
感覺像過去一百年了。
如今的傅小六,鬼身,面色蒼白,七孔流血,何有往日風(fēng)光?
我心中一痛。
看著他委屈的樣子,我很不忍,可是——那可是凌瑞津啊!他攝生人魂魄、逆天煉魂,他設(shè)套騙我和傅老二親手殺了幾萬陰兵,背上這樣重的罪孽,他這種陰損之人,傅小六怎么可以拜入他的門下!
我氣得胸口疼!“噗——”地吐出一口鮮血,跪倒在地。
傅小六急得語無倫次,想要扶我,卻又碰不到我。
凌瑞津施施然走上前來,“小觀花,你也不要急,我這次來,不是來和你作對的。而是找你合作的。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話嗎?你想要復(fù)活傅家小六,我想要復(fù)活任紛紛,我們目標(biāo)是一致的——而且——漠北槐嬰,你難道不想擺脫無道派的禁制,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