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書先生這時醒了,伸了個懶腰,過來給我號了號脈,笑著道:“果然恢復(fù)能力像狗一樣,已經(jīng)無大礙了?!庇值溃骸安还芰枞鸾蛴卸鄩模翘斓惯€真是他替小六受了你幾掌,不然小六真是要沒命了?!?p> 水書先生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枚丸藥,塞給我吃了。太苦了。玄都和沈子昂這時端來了水,七手八腳地喂我喝。太燙了!
晚上,秦艽和我睡一個屋,找我聊天。
“你九識的事怎么樣了……?”
“嗯……七羽保了一陣,保不住了,我用地佛果又保過一回,目前看來,好像還好,我這不是能吃能看能聽嗎?”
“哦……”
她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吞吞吐吐的,不像她。
“怎么了?你有話就直說?!?p> 秦艽翻了個身,背對著我,道:“我也就是懷疑。水書先生說,你當(dāng)時殺紅了眼,誰都不認(rèn)得……我在想……會不會……地佛果的確是保住了你的六識,但末那識卻保不住……再加上,我聽水書先生說,用來壓制你的那個什么槐花藏,也被破了,傅老二那么怕槐嬰之力,總是有個理由的吧……明明和你這么熟,也知道你不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之事,為什么非要把你帶回西洞庭……?會不會……你自己根本控制不住那股力量……它最終會吞噬你的末那識啊……?這便是城隍法理最終起作用的地方……你逆天渡化了傅小六,總要付出代價的……我在想,城隍法理是不是在這兒等著你呢……”
“……”這一層,我倒從未想過。
我陷入了沉思。秦艽的話,并不是毫無道理。成懿其實(shí)也說過類似的話,當(dāng)時是害怕我過于依賴地佛果的力量。秦艽說的,會是真的么……?我確實(shí)一點(diǎn)都記不起來我當(dāng)時做過什么——這是最令人恐慌的。
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終于破掉了槐花藏,可為什么,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樣子呢?我原本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有師父把我?guī)Т?,我也不覺得做孤兒有什么不好,可忽然之間,我失去了阿爹和阿娘,再回到孤兒的狀態(tài),個中滋味,真是難明。我破掉了槐花藏,我以為只是破掉師父給我下的禁制,可以擺脫無道派的操控,不用見了傅老二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我真是太害怕像莫家女嬰一樣,被他當(dāng)個活珠子似的掛在那冰涼的湖底城了……可誰知道,槐嬰之力卻又來蠶食我的意識……
今后會如何……?我不知道。
我不經(jīng)意地嘆了一口氣。
秦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睛晶晶亮的:“行了,我也就是猜測。你也別想太多。咱們總能想到法子解決問題的。好了,睡覺吧。沈子昂早上起來還要練功,我也得跟著他早起。睡吧睡吧。”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太平了一段時間。
成懿和傅小六都恢復(fù)了,秦艽帶著兩個小孩兒日日練功,小六也跟著練。別說,跟過凌瑞津就是不一樣,傅小六領(lǐng)悟力強(qiáng)多了,學(xué)東西快多了。水書先生常帶著渠鳥看他們練功,偶爾指點(diǎn)一兩句,水書先生常于布陣法,推算掐命,這些也都一并教給了沈子昂,沈子昂腦子活,進(jìn)步飛快。連水族百年流傳下來的水書,他也都學(xué)會了,偶爾還能跟族里的人對話。
出門這么久,這孩子從未想過家,也很少提起他娘,頂多是偶爾去封信回紫蓬,也是奇了。或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有些道根的吧,塵世情緣比較淺。
我就不同了。我除了天生有陰陽眼,通陰還成,其他的,用我?guī)煾傅脑拋碚f:天分太差。我常常便陷入傷感之中,總是會回想起我阿爹阿娘,我連他們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可是就是腦子里不停地想他們。想著想著,就哭了。
傅小六練好了廚藝,常常會做一些好吃的哄我,看著他,我心情又能好一些,就好像回到了我剛到金陵的日子。那時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想掙錢,能吃一頓好的,就會很開心??扇丝偸菚砷L,總是會改變,現(xiàn)在,再吃多好的東西,我的嘴里仍舊是苦的。
水書先生仍舊笑瞇瞇的,對我說:“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嗎?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現(xiàn)在。”渠鳥撲棱著它的大翅膀,又把水書先生的頭發(fā)胡子攪在了一起。
是啊,只有現(xiàn)在。
我望著在小瀑布下練功玩耍的玄都和沈子昂,不自覺地笑了。再看看蹲在一旁啃西瓜的成懿,拿著棍子訓(xùn)娃的秦艽——誰不是滿腹過去呢?可誰又活不下去了呢?
一個水族青年從我身旁走過,給我端來了一盤什么東西,我抬頭一看,這不是之前那個罵我的水族人嗎?他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放下盤子就走了。
水書先生笑著摸了摸胡子,解釋道:“他是吉官,這是他送給你吃的。跟你說對不起?!?p> 我拿起一塊來吃了,味道還挺不錯的:“這是炸什么啊?從來沒有見過。還挺好吃的。”
“油炸蚱蜢?!彼畷壬潇o地回答。
我一陣哆嗦。水族人的口味真是不一般。
為了答謝吉官,禮尚往來,我挑了一日下山去給他買禮物。畢竟做飯我也不太行,針線活我也不太行,想了想還是買現(xiàn)成的比較合適。
一大早我就穿好了衣服準(zhǔn)備下山,其余的人都去練功了。可當(dāng)我走到山腳,我感到了不對勁——我走不出去。
有結(jié)界。
誰設(shè)的結(jié)界……?水書先生……?
我只好又回到山頂,找到水書先生:“先生在山腳設(shè)了結(jié)界?”
水書先生吞吞吐吐:“啊,啊,是的。你下山了……?你下山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你下山做什么?”
這幾句話問得真是奇怪。
我道:“我又不是囚犯,我去哪里,還要向眾人交代嗎?”
水書先生背過身去:“不是交代,不是交代。是大家都擔(dān)心你的安危,沒事你還是不要一個人到處跑的好?!?p> 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我不過是暫住水族天門山,什么叫作不要我到處跑?我若要回酉埝村呢?我若要回漠北呢?
“水書先生?!蔽依@到他面前,“你有事瞞著我?!?p> 水書先生借故翻書,直搖手:“哪有什么事瞞著你。”
好,不說,我自己去查。
我瘋了一樣跑遍天門山,發(fā)現(xiàn),不僅是山腳族門,天門山上上下下被結(jié)界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罩子一樣。誰都跑不出去。
我明白了。
原來從我來到天門山,水書先生就在防我。把我像個囚徒一樣關(guān)在這里,我卻還懵懂不知。
我沖回房間,找水書先生對質(zhì)。秦艽他們這時也都回來了。
我說了結(jié)界的事情,秦艽他們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驚訝。
原來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
“原來你們都信了傅老二的話!原來你們都站在傅老二一邊!你們想把我困死在這兒?!”我吼道。背叛感充斥著胸襟,像一股即將噴薄的炎流。
“不是信傅老二——”
“那是什么?!”我打斷成懿的狡辯,“你們以為憑這個結(jié)界就攔得住我嗎?!”
秦艽嘆了一口氣,道:“不單單是為了攔你……”
“呵,那是為了什么?!我那么相信你們,你們呢?!”
水書先生走上前來,“小觀花……設(shè)這個結(jié)界,的確是為了將你困在天門山……我想著,你體內(nèi)的槐嬰之力如此不定,若你出去,犯了什么大錯,你悔之晚矣!水族常居天門山,這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要你住在這里,也不算太委屈你……”
“你也別怪水書先生。”秦艽道,“他這么做,我們都是同意的。你沒看見你那日回來的樣子,滿身血?dú)?,一點(diǎn)也不像以前的你。我反正是心有余悸。設(shè)這結(jié)界,也不光是為了困你,你傷了傅老二,那可是無道派掌門,再加上你是槐嬰,無道派已經(jīng)下了追殺令,你只要走下天門山,就不會有好下場——水書先生也是為了保護(hù)你!只要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兒——你就會沒事的——我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槐嬰,你是小觀花,你就是小觀花——!”
我原本鼓起來的氣憤,一下子全消了。
秦艽走過來望住我:“你是小觀花,對嗎?”
我眼中含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