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書先生從天門山西南角開了一道小口子,把渠鳥借給我,讓我趁著黎明趕緊跑。等我跑遠(yuǎn)了,他就撤了結(jié)界,放無道派的人進(jìn)來,到時候他們找不到我,自然也不會為難水族。水書先生還交代我,我要去哪里,最好誰都不要告訴,一個人靜靜地走。
我猶豫了一下,道:“先生,我能帶著成懿嗎,我和他結(jié)過血契,不能分開太久,會互有損耗的?!?p> 水書先生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召來了成懿,他睡得迷迷糊糊,一聽說我要跑,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
水書先生簡單做了交代,便號令渠鳥,馱著我們飛走。我爬上渠鳥松軟的后背,回頭望了一下秦艽、小六他們住的房間,水書先生一言不發(fā)地沖我搖了搖頭。
“再見也不能說嗎?”我心里面涌起來難過。
“等你到了地方,托渠鳥帶回來口訊就好?!彼畷壬凰煽?。
我們只好啟程。我把包袱掛在胸口,褡褳挎在肩上。這都是我的寶貝。
我從渠鳥的羽毛間隙向下望,水書先生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山里的風(fēng)吹著他白色的須發(fā),飄飄揚(yáng)揚(yáng)。
我們飛了一會兒后,就飛離了天門山。我們沒有撞上無道派的人,估計他們是回去休息了。等到天大光時,渠鳥已經(jīng)帶著我們飛了很遠(yuǎn),往后望,已經(jīng)望不到天門山了,只望得到一輪初生的太陽。
我讓渠鳥歇一歇,我們找了一處小山停下來休息。成懿沒睡好,窩在渠鳥的大翅膀底下睡覺。渠鳥脾氣好,像護(hù)崽子一樣把他護(hù)在翅膀下。
我站在山頂,山上的風(fēng)很涼,但刮過來很舒服。我朝向天門山的方向站著,腦海中揮之不去是水書先生站在原地望著我離開的樣子。
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妥??墒怯终f不上來。
水書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可是又沒有說……?
我把成懿搖起來,他老不耐煩,我氣惱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能睡得著?!”
成懿醒了神,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他揉了揉頭,打著哈欠道:“水書先生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不就完了,還想那么多干什么?當(dāng)初要不是你自作主張非要去漠北,現(xiàn)在能惹出這么多事來嗎?”
我無言以對。
成懿覺察到自己語氣重了,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的意思是,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要想太多了,我不覺得水書先生這么安排有什么問題啊。他能有什么事情瞞著你……?”
有。他就是有事瞞著我。我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
我翻身上渠鳥,喝起它:“回天門山!”
“哎——?!”成懿還沒來得及上鳥,急得連滾帶爬地抓住了渠鳥的腳脖子。爬了好一會兒才爬上來。罵罵咧咧了一路。
等到我們回到天門山,他就閉嘴了。
因為眼前的景象不由他不閉嘴。
天門山的結(jié)界沒了。全沒了。
渠鳥帶著我們飛下去,山頂上,水族人的尸體散了一地。他們就像是睡著了,沒有血漬,沒有面目猙獰,每一個人都很祥和,但身體已然冰涼。
我腦子一下子就木了。我麻木地從他們身旁走過,突然,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吉官。
我忍住眼淚,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往前走。腳下似有千斤。
走到山頂宮室時,我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是秦艽。
她歇斯底里地喊著:“都說了這里沒有這個人!你們都滾!滾!”
我沖進(jìn)去,秦艽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她的腳邊,躺著水書先生,安詳平和,和他的族民一樣,如睡著了一般。傅小六看見我,先是一喜,復(fù)又哀愁。
渠鳥看到水書先生,忽然哀鳴一聲,飛撲過去,此鳥極通人性,想必什么都懂了。它在水書先生尸身旁磨蹭了磨蹭,忽然高嗥著卷翅飛起,然后狠狠地沖著宮室的立柱撞去。
宮室為之一震。渠鳥的血,流了一地。
“渠鳥!”我無力地呼喊著。鳥兒已經(jīng)黑目皆無,隨它的主人去了。
我走過去,為渠鳥覆上雙目。成懿默立一旁,一言不發(fā)。
我站起來,緩緩地走向秦艽,秦艽的表情變得猙獰,想說什么,但死死地忍著。我知道,她大概是想罵我吧。
我問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秦艽壓抑住胸中氣怨,道:“那結(jié)界,是水書先生以水族全族靈火所設(shè),若陣破,則族滅。他誰都沒有說,他死之前我們才知道。就為了給你時間讓你跑——可你——”她警惕地望了一眼無道派的人,收了聲。
沈子昂走過來,拉了拉我的衣袖,哭著道:“師父,先生有遺言,若你回頭,必有大難,請你快走吧師父!先生還說,他從未怪過你,水族由你而生,由你而死,這是命數(shù),要順命而行啊——”
……命?
我冷冷地看向無道派的那些人。
有九個老家伙站在無道派教眾前面,想必就是所謂的九大長老了。其中一個穿黑色葛袍的,忽然甩手扔出來一個什么東西,我未及反應(yīng),那東西繞著我周身一圈,復(fù)又回了他的掌上。
那黑葛老頭兒面目慈凈,很有一派風(fēng)骨,袍袖一收,摸著胡子道:“原來你就是槐嬰?!?p> 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怎么會有人在殺了這么多人之后,仍舊是如此平靜,還慈眉善目的。我想不通。
黑葛老頭兒又道:“請吧。本教宗主請您回西洞庭一趟。”
那語氣,聽不出絲毫對水族族民的憐憫,就好像這件事沒發(fā)生過一樣,而對我的命令,又是那么輕蔑,理所當(dāng)然。
我原本是想息事寧人的??扇缃?,怎么息事寧人?
成懿站出來,對那老頭兒喊道:“真是傅老二讓你們來的?他自己怎么不來?!郎希呢?郎希為什么也不來?!”
黑葛老頭狂笑一聲,“你一個破了道的鬼仙,憑什么在此與老夫?qū)υ??”說著甩出一團(tuán)掌氣,成懿一下就被掀翻了,他的現(xiàn)身咒晃了晃,退了身形。
黑葛老頭旁站著一個略胖些的道士,摸了摸胡子站出來,道:“我們掌門……呵呵……”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的爛牙,令人惡心,可更令人惡心的是他那輕率的態(tài)度,他的小眼睛在我身上脧來脧去,“掌門被這丫頭所傷,郎希在西洞庭為他治傷,因此不至……老小子我確實(shí)沒弄明白,這么一個小不點(diǎn)大的丫頭,是怎么把堂堂無道派掌門傷了的……呵呵……”
他說著笑起來,眼睛又在另外那幾大長老中間脧來脧去,那些人聽了他的話,窸窸窣窣地笑起來。
太難聽了。他們的笑聲太難聽了!沒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些人閉嘴嗎?!這是水族的地方,憑什么他們在這里猖狂地笑!
黑葛老頭倒是沒笑,他一本正經(jīng)地從懷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來,那個東西落地就長,長成了一個扎著道髻的小姑娘。
——是念兒?
念兒醒后,沖黑葛老頭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黑葛老頭道:“念兒,掌門令說了什么,你照念?!彼聪蛭?,老眼周圍皺紋密布,但目光如炬:“無道派做事,向來光明磊落,你若不服,掌門令,亦可公示天下?!?p> 念兒看了我一眼,幼嫩的嗓音道:“掌門有令,漠北槐嬰,槐花藏已破,極為危險,恐為害生靈,著爾等即刻尋獲,將其鎖拿回西洞庭,交予湖底城。生死不計。”
好一句生死不計。
我依稀記得,傅老二親口對我說過,掌門令外人不可篡改,那如此說來,當(dāng)真是他使了這些人圍攻天門山,只為將我趕盡殺絕?
我走上前去,那念兒見了我,忽然閃躲,似是害怕得緊。
黑葛道人收了念兒,對我道:“請吧,槐嬰姑娘,無謂再添死傷?!?p> 我緊緊地逼視著他:“你以為你出了掌門令,我就會聽你的?你們無道派是有多不要臉,以為自己能號令天下嗎?”
黑葛道人的臉抽動了一下,但仍舊保留著他的慈眉善目。他攏起手來,站定在那里,絲毫不懼。
我繼續(xù)問他:“我可以跟你回西洞庭??勺咧啊逅懒诉@么多人,你們難道不該先給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