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意背后

　　弘治七年四月廿五日，涼州。

　　傍晚，天際蒼茫。

　　一只花雕展翅從東方飛來，飛進了城東的醉仙樓酒家二樓，落在了它的主人嘎達戴著皮套的右臂上。

　　嘎達給它一塊牛肉，把它放到木架上，解下它腿上的小竹筒，匆匆走到最東邊的廂房門前敲了幾下，高聲喊：“師傅”，聽到紫霞師太喊“進來”，便推門進去，把竹筒送到紫霞師太手中，然后退出門外，把門關(guān)好。

　　廂房內(nèi)還有兩人。

　　一個是紫霞師太的老主顧，九龍寶盒買賣的牽線人，也是醉仙樓的東家，許愛財。

　　他是個大財主，生意做得大而雜，東西南北遍地開花，從馬匹、牛羊、糧食、田產(chǎn)、房屋、木材、石材、鐵器，到瓷器、皮毛、布料、香料、藥材等等，應(yīng)有盡有，最賺錢的當(dāng)數(shù)錢莊、妓院、賭場這些一本萬利的生意。

　　半個月前，他說動紫霞師太以二千兩銀子買下他在城北一個帶大花園的庭院。那是他剛剛以八百兩銀子從一個資金一時周轉(zhuǎn)不靈的木材商人手上收購來的。

　　這樣一來一去，除去些許契稅，他凈賺了一千多兩銀子。

　　紫霞師太雖覺得這個物業(yè)買貴了，但住下之后覺得還不錯，尤其是園子里的五棵參天高的紅杉樹十分合她的心意。

　　于是，她把它改名為紫霞園，并叫人在后花園的假山下挖了一個地窖，在圍墻邊挖了一條通往城外的逃生密道。

　　另一個是韃靼汪古部商人，叫阿拉塔，是九龍寶盒的買家。

　　紫霞師太從小竹筒里抽出紙條，打開看完，把它遞給阿拉塔。

　　阿拉塔接過紙條，和許愛財一起看，只見上面寫著：“已于北京取貨，今日啟程運往朔州。弘治七年四月廿五日。”

　　阿拉塔十分滿意。

　　三人舉杯同賀，一飲而盡。

　　一個月前，也就是弘治七年三月廿五日，紫霞師太應(yīng)許愛財之邀，不遠千里，從江南來到此處喝酒，為的就是談這筆生意。

　　那天，許愛財對她說：“其實我們也曾考慮他人，但最終選定師太您。為何？因為您，一恪守信用，二本領(lǐng)高強，三行事低調(diào)。不僅是我，阿拉塔老爺也很欣賞您。”

　　“是的。師太，我們雖初次見面，但其實早就做過生意了。上次你搞到的大明皇宮里的西洋珠寶很好，我的客人很喜歡。這次，我的客人要那個有九條龍的盒子，要原，原什么……”

　　阿拉塔一時想不起那兩個背了好多次的詞，只得向許愛財求助。

　　“要原封不動、完好無損的?！痹S愛財幫他。

　　“對，要原封不動、完好無損的，讓我去搞。我長得不像中原人，我中原話只會說一點點，而且口音很重，一聽就知道我是從草原來的。所以，我搞不到。許老爺說請你去搞，我說很對。我出很大的價錢，因為那個盒子和里面的東西很這個，你也很這個?！卑⒗蛑舷紟熖Q起大拇指。

　　“可不？師太在中原武林里，可是個極有分量的人物?！痹S愛財附和。

　　“我算什么，我只是個偷東西的。一更人，二更鑼，三更鬼，四更賊，五更雞。我干的是四更的營生，掙點辛苦錢，連雞都不如?！弊弦聨熖猿?。

　　“師太過謙了。你們這個行當(dāng)，平常人做不來，而且?guī)缀鯚o本萬利，比許老爺?shù)纳庥退€大。不過呢，風(fēng)險可能會大一點，被官府抓到會殺頭?！?p>　　“他們的風(fēng)險不大，官府只抓鼠竊狗盜，輕易不捉他們這種有頭有臉靠武功做買賣的武林人士。”

　　“為何？”

　　“因為朝廷留著他們有用。武林中人，武功有成者，前途無非三種：一是脫離武林，入朝做官；二是做江湖買賣；三是造反。如果做買賣的沒了，那時整個武林就屬于那些造反的了。這是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p>　　“哦，也就是說大明皇帝和我們一樣，也需要像紫霞門這樣的專門偷東西的武林門派?！?p>　　“對了。和像阿拉塔老爺這樣的聰明人講話就是省力?！?p>　　“師太，看來你們這一行，有很深的學(xué)問?！?p>　　“是啊。依我看，天下萬物，皆有其用。君有君的用處，賊有賊的用處。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下亦不可一日無賊。

　　天下真的太平到了連一個賊都沒有的時候，朝廷、天子都將成為無用之物，再無存在的必要。

　　所以，天子君臨天下，有容乃大，意味著他要容忍一個有賊的天下。

　　而我們做賊的，更要懂得盜亦有道，知道進退取舍，尤其要守三戒，一戒取窮人的錢財，二戒取富人的性命，三戒反朝廷。

　　因為窮人看似軟弱可欺，卻鳥為食亡，你若動他那點點錢財，他便會以命相搏；

　　富人看似愛財如命，卻愿破財擋災(zāi)，你若要他性命，他散盡家財也要買起你的命；

　　朝廷求的是江山安穩(wěn)，你若要動搖他的根基，他必將你趕盡殺絕。

　　守住三戒，路才能走得長?！?p>　　“有道理。我還有個問題。你覺得在當(dāng)今中原武林，誰最能打？”阿拉塔問。

　　“實話實說，我不知道。論名氣，當(dāng)然要數(shù)那幾個你們也知道的大門派。論實力，真真假假，沒有人真正搞得清楚。

　　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鋵W(xué)大師，聽著都挺嚇人，一旦動起手來，被無名小卒打得落花流水的事情時常發(fā)生。

　　若問中原哪里騙子最多，那必是武林無疑。越是名頭大的，越是多騙子。

　　反倒是像我這種偷東西的，名聲不好，只能靠真本事，因為我掙每筆錢，都必須如約交貨。”

　　“錦衣衛(wèi)怎么樣？”

　　“錦衣衛(wèi)吃官家飯，不是正宗武林中人?！?p>　　“哦，是這樣，明白。其實我是想問，不管是不是武林中人，錦衣衛(wèi)是不是最能打？”阿拉塔追問。

　　紫霞師太被問得有點尷尬，被酒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師太，我是做買賣的，不懂武功。依我這個外行人之見，畢竟錦衣衛(wèi)是少數(shù)，整個武林是多數(shù)。

　　所以，高手在民間，最能打的估計是在江湖上，而不在錦衣衛(wèi)里，但若論平均，無論哪門哪派都遠遠不能與錦衣衛(wèi)相比。我說的對不對？”許愛財一邊打圓場，一邊保留了阿拉塔的話題。

　　“錦衣衛(wèi)沒什么了不起的。那批宮里的西洋珠寶難道不是我們在他們眼皮底下取出來的嗎？你們擔(dān)心什么？”紫霞師太聽出了他們的弦外之音，直接了當(dāng)?shù)貞换厝ァ?p>　　阿拉塔覺得紫霞師太這個理據(jù)確實有說服力，于是頻頻點頭稱是。

　　“若論打，想當(dāng)年我親自動手干活的時候，不光殺過錦衣衛(wèi)，還殺過東廠、西廠的人，像殺雞一樣輕松。

　　要知道，在本朝，西廠已經(jīng)沒了，東廠人也不多，但是當(dāng)年，前朝的東廠、西廠可是比錦衣衛(wèi)厲害得多的?！弊舷紟熖M一步打消他們的顧慮。

　　“師太厲害！我不會看錯人的。是不是，阿拉塔老爺？”

　　“是，是。來，干了！這是什么酒？味道真好?！?p>　　“這是正宗的秋露白，中原七大名酒之首，味道當(dāng)然好啦。干！”

　　“我現(xiàn)在門下的人多，什么樣的人都有，不全是能打的，但都有絕活。

　　我連專門的鐵匠、木匠、鎖匠、藥師、畫師、裁縫都有，他們都是真正的能工巧匠，不僅會做平常手工，還能做出別人根本做不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來。

　　這是我敢接，并且接得了同行不敢接、接不了的活的原因之一。

　　當(dāng)然，我最不缺的是特別能打的人。這次我準備派去的幾個徒弟，隨便一個，打十來個錦衣衛(wèi)都穩(wěn)操勝券?！?p>　　紫霞師太說得興起，“咕咚”地干一杯酒，重重地把杯放桌上。她自己的才干和紫霞門的實力就是她的底氣。

　　“活該你賺得到錢?！卑⒗俅蜗蛩Q起大拇指。

　　“師太，我們信得過您的能耐。阿拉塔老爺財力雄厚。我呢，做了這么多年買賣，朝廷之上也有些過硬的門路。

　　所以，我們花了些銀子疏通關(guān)節(jié)，到時錦衣衛(wèi)里會有人提供些方便。我先向您交個底，好讓您心中有數(shù)。”

　　“這不合規(guī)矩吧？”

　　“怎么會呢？做買賣不能光自己賺錢，也要讓別人賺一點，這才是規(guī)矩。”

　　“我不是說銀子的事，我是擔(dān)心節(jié)外生枝。萬一走漏風(fēng)聲，出了差錯，到底算在誰的賬上？”

　　“沒事的。你們辦你們的事情，他們辦他們的事情，互不相干。你們是誰，你們在做什么，他們是不知道的。

　　你們唱主角，他們只是預(yù)先把臺邊的雜物挪開，方便你們上臺。他們連臺都不上，不會妨礙你們?！?p>　　“多此一舉?！?p>　　“怎么就多此一舉呢？有財一起發(fā)嘛。師太，別怪我說您，咱倆也認識好多年了，您也知道我一無所長，而您一身本領(lǐng)。

　　為何我這么富，您這么窮呢？——您別生氣，我只是引用您的原話——為何？您說為何？

　　無非是因為兩個字：格局。”

　　“好吧好吧，就這樣吧。在哪交貨？”紫霞師太怕聽許愛財繼續(xù)啰嗦，轉(zhuǎn)向阿拉塔。

　　“初定涼州城，隨時變更，由我決定?！?p>　　“酬金多少？”

　　“總共十萬兩銀子。首期一半，驗收之后付清另一半。

　　交貨地如有變更，三百里之內(nèi)另加一萬兩銀子，超過三百里，每五百里加一萬，余數(shù)不足五百里按五百里算。

　　當(dāng)然啦，十有八九是會變更的，所以我先把價錢說好，免得到時麻煩?！?p>　　“真沒想到一個盒子能這么值錢，只怪我見過的銀子太少。這次是阿拉塔老爺直接與我結(jié)算，對吧？”

　　“師太，您這是什么意思？”許愛財臉拉得老長。

　　“我直接付給你，許老爺給我做擔(dān)保?！?p>　　“對，我擔(dān)保?！?p>　　“不過我要事先說清楚，到時我會帶行家來驗收。

　　如果你們以假充真，或者盒子開過封，你要賠給我總價的兩倍，也就是二十萬兩銀子，或者更多。

　　你干不干？”

　　“驗收只驗外觀。我只確保盒子原封不動、完好無損。路途顛簸，里面的物件如有損壞，我概不負責(zé)。”

　　“不可浸水?！?p>　　“好，成交。阿拉塔老爺、許老爺，我們一起干了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