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戲

　　前朝太監(jiān)劉芳半夢半醒，努力回憶，慢慢想起了剛才的情景。

　　他記得一個看守打開倉門，提著一籃飯菜、一壺酒進(jìn)來，對他說：“劉芳，好酒好菜，好好享用吧。吃飽喝足就上路了?！闭f完關(guān)上倉門，走了。

　　在這地獄般恐怖的地方，這籃飯菜、這壺酒顯得那么虛幻，像是個夢，但劉芳知道，它們是真實(shí)的，因?yàn)樗鸵懒?。他早就相信自己會死在這里，只是沒想到等了這么久。

　　既然死是真的，斷頭飯、斷頭酒當(dāng)然是真的。

　　可是，三日前汪德賢太監(jiān)的突然來訪是夢還是真的呢？

　　一定是夢，因?yàn)橥舻沦t八年前已因醉酒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溺水而亡。

　　倘若不是夢，就是自己活見鬼。

　　他懶得再管那么多，他只是一個前朝太監(jiān)、一個當(dāng)朝死囚。世間事值得他關(guān)心的，就只剩下這籃飯菜和這壺酒了。何必想那么多？

　　劉芳放開肚皮，大吃大喝，直至酒足飯飽。

　　兩個劊子手來拖他走。

　　劉芳閉上眼睛，放軟身子，任由他們擺布。馬上要死了，還有什么事情值得費(fèi)力？

　　他被拖到行刑室，扔在冰冷的墻邊。

　　他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聞到一陣陣血腥味，張眼看到幾個死囚被殘酷處死的慘烈場面，嚇得屁滾尿流。

　　他想喊，但喊不出來，想動，但動不了，覺得渾身無力，眼前有一道奇異的白光，照得他昏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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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的事情，他怎么也記不起來了。他想，自己肯定已經(jīng)死了吧。他甚至好奇，人死后到底是怎么樣的。

　　“劉公公，您到啦。”一把熟悉的聲音傳來。

　　劉芳睜開眼，看見當(dāng)年同在安喜宮的太監(jiān)紀(jì)明正在向他微笑。

　　環(huán)顧四周，劉芳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安喜宮——他當(dāng)年侍奉萬貴妃的宮殿，他在詔獄里時常夢到的地方。

　　恍如隔世，卻又一切如昨。

　　他正背靠一根柱子坐在地下，穿戴著當(dāng)年的服飾。肌膚、頭發(fā)就像當(dāng)年那樣干干凈凈，散發(fā)著他最喜愛的桂花胰子的香氣。

　　紀(jì)明公公，一個曾經(jīng)與他相互厭惡的人，伸手親切地把他拉起來。

　　劉芳覺得一股暖流從紀(jì)明的手傳來，傳遍了他的全身。

　　“劉公公，我先帶您去拜見皇上。然后，再去拜見貴妃娘娘。”

　　“謝過紀(jì)公公。”

　　劉芳覺得走起路來身子特別輕，有一種飄飄的感覺，眼前有些淡淡的金色光芒。

　　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看見高高在上、不怒而威的明憲宗朱見深時，劉芳悲喜交集，快步向前，跪拜在地，山呼萬歲。

　　“大膽劉芳，你可知罪？”

　　“皇上恕罪，奴婢……”劉芳沒料到皇帝會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自己，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難不成朕罵錯了你？你若無罪，為何當(dāng)今大明皇帝是朕的三子朱祐樘，而非朕的四子朱祐杬？”

　　“皇上恕罪，奴婢實(shí)在不知?；噬像{崩當(dāng)日，奴婢就被投入詔獄，直至今日被處死。獄外之事，奴婢無從得知。

　　奴婢在獄中飽受折磨，生不如死，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皇上和貴妃娘娘?！?p>　　“劉公公，您答皇上的話，不要扯那么遠(yuǎn)?！奔o(jì)明提醒劉芳。

　　“這些年，審問奴婢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話問得不清不楚的，奴婢也搞不清他們想要知道什么。

　　總之每次都將奴婢嚴(yán)刑拷打，每次都說誰誰誰已經(jīng)招了，要奴婢自行招供，不招就殺了奴婢，但都是光說不做。奴婢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后來有人問奴婢有沒有銀子，奴婢說有，都放在安喜宮內(nèi)，那人十分生氣，割了奴婢兩個腳趾，強(qiáng)迫奴婢吞下。

　　更荒唐的是，有人說要閹了奴婢，奴婢是太監(jiān)，還用他閹嗎？”劉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主子哭訴，不能自已。

　　“大膽劉芳，竟敢答非所問。朕問你，朕的遺詔在何處？為何朱祐杬沒有拿到？是否被你毀滅了？”

　　“?。吭┩靼?，皇上自己把遺詔從安喜宮拿走了。奴婢以為皇上把它給了四皇子?！?p>　　“大膽劉芳，竟敢胡說八道?！被实塾仓^皮繼續(xù)裝。

　　“皇上恕罪，奴婢不敢?！眲⒎家婟堫佌鹋?，嚇得渾身發(fā)抖。

　　“皇上請息雷霆之怒。劉公公今日受了驚嚇，神志模糊。奴婢奏請皇上容他喝杯熱茶，冷靜片刻。”

　　“準(zhǔn)奏?！?p>　　紀(jì)明斟了杯熱茶給劉芳，為他輕拍后背。

　　“劉公公，您在詔獄的日子太長，忘了宮中講話的規(guī)矩。您這樣說，不是頂撞皇上了嗎？您說話得順著皇上說。

　　皇上日理萬機(jī)，不一定事事都記得一清二楚。您得先把來龍去脈捋一捋，皇上才能聽懂您說什么。

　　還有，您是否記錯了，皇上怎么會自己拿遺詔呢？如果確實(shí)如此，您得講清細(xì)節(jié)，例如皇上是怎樣拿走遺詔的，是用手拿呢，還是裝在什么東西里拿走的。

　　那樣說，皇上才能記起來。明白嗎？莫慌，慢慢講?！奔o(jì)明在劉芳耳邊低語。

　　“明白了。謝紀(jì)公公！”

　　皇帝其實(shí)也相當(dāng)緊張。他呷一口茶，沉住氣。

　　劉芳喝了幾口茶，那種輕飄飄的感覺又多了幾分。

　　“啟奏皇上，當(dāng)日，皇上寫好遺詔，隨手交給貴妃娘娘，然后皇上就上朝去了。

　　貴妃娘娘吩咐奴婢在九龍寶盒底部做了個夾層，把遺詔安放入內(nèi)，寶盒存放在首飾柜。

　　過了些日子，皇上找九龍寶盒，貴妃娘娘取出來給了皇上，皇上交給汪德賢公公捧著，跟著皇上匆匆走了。

　　從此以后，九龍寶盒再也沒有回到安喜宮，貴妃娘娘也再沒有提起過它。

　　三日前，汪公公托夢給奴婢，問起遺詔的事，奴婢已把所知的通通告訴他了。奴婢以為汪公公已稟告皇上?！?p>　　“嘭！”

　　劉芳聽到皇帝重重的拍案之聲，嚇得趴在地上，用余光瞥到皇帝拂袖而去，紀(jì)明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真是伴君如伴虎。等下見了貴妃娘娘可得小心說話，娘娘也不是省油的燈?！眲⒎純?nèi)心沉吟嘆息，“唉，生來命賤，一日為奴，做鬼也為奴?！?p>　　突然聽到四周匆忙雜亂的腳步聲和搬東西的聲音，劉芳抬頭，只見太監(jiān)們正在把各種大大小小的物件往外搬。

　　劉芳好生奇怪，心想：“死后的世界原來也是這么亂！”

　　假扮先帝的明孝宗走出安喜宮門外，看見懷恩在那里恭候，過去拉住懷恩的手。

　　“廠公，…...”

　　在這個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面前，皇帝像個孩童般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紀(jì)公公，紀(jì)公公！”在連廊里等候的兩名劊子手見紀(jì)明經(jīng)過，追著過來。

　　“去給他個痛快吧。他喝過寒玉迷幻散，活不過今日，而且會死得極難受。殺他就是幫他。然后，給他找個體面一點(diǎn)的地方埋了吧?！奔o(jì)明吩咐他們。

　　“遵命，公公?！眱扇说昧睿グ褎⒎伎沉?。

　　......

　　坤寧宮內(nèi)，明孝宗面無表情，默默無語，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龍椅之上。

　　張皇后捧來親手熬制的蓮子百合銀耳羹，吹涼了喂給他吃。

　　這個一心一意愛她的男人，這個千古以來第一個從不立妃嬪的皇帝，這個與她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夫婦一樣，每日同起同臥，一起讀詩作畫的丈夫，此刻顯得如此虛弱，讓她看著心疼。

　　東廠廠公懷恩眉頭緊鎖，陪伴在旁。

　　兵部尚書馬文升和錦衣衛(wèi)指揮使牟斌匆匆趕來，看見眼前情境，茫然不知所措。

　　張皇后自行退去。

　　懷恩示意兩人坐下，揮手讓侍從、宮女們通通退下。

　　“事態(tài)緊急，閑話休提。牟大人，九龍寶盒現(xiàn)在何處？”懷恩問。

　　“兩日前已被盜，今日在大同，預(yù)計(jì)明日到朔州，之后的去向尚不可預(yù)知?！?p>　　“竊賊有幾人？錦衣衛(wèi)在朔州、大同各布置了幾人？”

　　“竊賊從北京過去的四人，在朔州接應(yīng)的四人，合共八人。錦衣衛(wèi)在朔州、大同各十人，另有一人沿路跟蹤，合共二十一人。”

　　“才二十一人，這么少?！?p>　　“監(jiān)視，有余。抓捕，不足。竊賊是紫霞門的人，個個武功高強(qiáng)。一網(wǎng)打盡難，抓幾個還是行的?！?p>　　“無需抓捕，取回寶盒即可。至于原因，就不必問了?！?p>　　“這應(yīng)當(dāng)不難?！?p>　　“只怕沒那么簡單，我擔(dān)心錦衣衛(wèi)將面對的不只是幾個竊賊?！?p>　　“難道是韃靼兵？”牟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如果是韃靼兵，我反倒沒那么擔(dān)心。你就別問了。你馬上通知他們在朔州動手，奪回寶盒，交到我的手上。

　　萬一還有來路不明的人搶奪，寧可讓竊賊帶走，也不可讓這些人得手。

　　另派錦衣衛(wèi)三千精銳火速馳援。請馬大人傳令大同鎮(zhèn)派兵協(xié)助?！?p>　　“廠公，全盤推翻原定計(jì)策，前因后果不明。卑職擔(dān)心執(zhí)行偏差，還請廠公釋明?！瘪R文升一臉疑惑地說。

　　“幾位愛卿，辛苦你們了。馬愛卿、牟愛卿，不必多問，一切按廠公說的辦吧?！泵餍⒆诨剡^神來。

　　“遵旨?！瘪R文升、牟斌一頭霧水，但不敢再問，領(lǐng)旨退下。

　　“牟大人留步?！?p>　　“是，廠公。”

　　“命你暗中復(fù)查八年前太監(jiān)汪德賢溺亡事件。務(wù)必仔細(xì)，不可放過任何疑點(diǎn)。重點(diǎn)不在于死因，而在于是否真死。盡快回復(fù)我?！?p>　　“卑職照廠公吩咐辦?！?p>　　......

　　牟斌匆忙趕回錦衣衛(wèi)指揮使衙門，取一張軍情密箋，手書軍令如下：

　　“愛將羅吉、歐陽秋實(shí)：

　　今令汝等火速奔赴朔州，全力截奪九龍寶盒，回京復(fù)命。

　　奪盒為重，擒賊、殺賊為輕。

　　慎防來路不明之?dāng)硴寠Z。

　　若敵強(qiáng)我弱，則力保寶盒不落敵手為重，奪盒為輕，擒賊、殺賊最輕。

　　相互知照。

　　牟斌

　　弘治七年四月廿七日”

　　他吩咐侍從馬上拿去用最快的信鴿發(fā)給羅吉，然后令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使葛睿率三千精銳火速馳援。

　　......

　　坤寧宮里悄無聲息，靜謐的燈光下只剩下明孝宗和懷恩。明孝宗突然打破沉寂。

　　“廠公，朕要見四弟。朕要和他好好談?wù)劇！?p>　　“皇上，使不得啊，還不是時候。當(dāng)務(wù)之急，是取回先帝遺詔?；噬夏保??！?p>　　“朕不急，只是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要馬上開始辦，并且必須今年辦完。朕明日就和四弟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