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霜把那張該死的宣紙又提起來看了一眼，然后狠狠捏緊。
她召來安排在商衍身邊的龍衛(wèi)，得知商衍幾乎是她前腳剛出門，他后腳就離開了，而龍衛(wèi)竟然也沒能跟上他，經(jīng)過一個拐角，就再找不到他的身影。
魚真的跑了。
看樣子還早有預(yù)謀。
她出門甚至沒有一個時辰，這條魚在這點(diǎn)時間里能去哪！
媽的，她之前就該打斷他的腿！
千霜在心里罵了一聲，冒著雨跑出了門。
她翻上后院的墻，發(fā)現(xiàn)黑馬依舊停在原地，它似乎十分焦躁，不停地摔蹄子，鼻中噴出一道道粗氣，忽然見到千霜縱身跳下來，驚得嘶鳴一聲，往后退了一步。
千霜拽住它的韁繩，往前一扯，陰沉沉的臉幾乎懟上了那張馬臉，暴躁問：“他在哪？現(xiàn)在！立刻！帶我去！”
黑馬搖頭晃腦地往后縮，它目光躲閃。
“你不帶我去，以為這樣我就找不到他嗎？”千霜甩開韁繩，神色忽然變得冷漠，她后退一步，從袖口里拿出一個錦袋，忽而雙手掐訣，默念了一句什么，便自那袋中飛出七塊深藍(lán)鱗片，它們懸停在半空之中，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托著。
千霜咬破手指，將一滴鮮血彈入，那七塊鱗片忽而光華一閃，凝出一根泛著玄光的細(xì)線，騰地向遠(yuǎn)方前伸而去。
黑馬都看傻了。
千霜猛一翻身上馬，一夾馬肚，沉聲喝了一聲：“還不走！”
黑馬在原地踱了幾步，只猶豫一秒，就邁開了四蹄，追著那根細(xì)線，速度快如離弦之箭。
*
黑沉的烏云漸漸聚集到一個地方。
此處無名尸骨橫陳，堆積成一座座小山，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惡臭，一眼望去，皆是殘肢斷臂。
陰風(fēng)呼嘯而過，像是惡鬼凄厲的哭號。
萬千怨氣凝聚在此，久久不散，徘徊不去的是生前慘死的怨靈，也是即將沖破桎梏的無盡妖物。
不久前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激烈的打斗，場面可怖，但如今已歸于死寂。
妖物們大獲全勝，已然蠢蠢欲動，卻又忌憚著什么，躁動又警惕地藏于暗處，將喋血的森寒目光投向某一處，那塊地方的所有尸骸都被凍結(jié)成了冰塊，連坑洼黑土里臟污的血水也慢慢覆上寒冰。
它們冷眼看著尸山上一具相比其他而言并不是十分特殊的“尸體”，謹(jǐn)慎而興奮地縮小了包圍圈。
那“尸體”臟污的手指動了動，又無力地垂下了。
商衍感到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渾身都好冷，冷得一顆心都好像被寒冰凍結(jié)。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身上的力量外泄，不受他控制的水行之力于是也波及到了他自身。
他就要死了。
可他甚至還沒親口對千霜告別，還沒來得及把他最珍愛的寶物留給她，就不得不離開了。
昨天還說好一起走，她肯定很生氣吧。
可封印撐到今日已是極限，如今日漸生裂，地下的妖物遲早有一天會破封而出，他知道這一切不可扭轉(zhuǎn)，所以自私地在她身邊留了這么久，怎么能再自私地把她也卷進(jìn)這件事？
她只是個普通人。
而他希望她能一輩子平安順?biāo)臁?p>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然后悄悄地在這個她找不到的地方死去。
他早就決定好，若是封印有一天破裂，便以身祭封印，為這個世界搏最后一縷希望，只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商衍費(fèi)力地微睜開眼，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但他看到的只有腐爛的殘肢與漫天的烏云。
這個時候，他才忽然察覺到，他的心中原來也有不甘。
他原來也會抱怨命運(yùn)的不公。
為什么偏偏是他？為什么這么多人魚，偏偏要他肩負(fù)起這些巨大的責(zé)任。
他何嘗不想無憂無慮地徜徉在東海里？何嘗不想被人愛著？
形單影只的一天又一天，他獨(dú)自看著海底城的繁華和熱鬧，多么希望有個溫暖的人能出現(xiàn)，包容他所有的陰暗和古怪，陪伴著他一起走過歲月里的艱澀。
可那個人出現(xiàn)得太遲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前行。
商衍模模糊糊地閉上眼，感到自己像在一片洶涌澎湃的海水中沉沉浮浮，那海水越發(fā)冰冷，卷起一個碩大的漩渦，如一張血盆大口，要將他一口吞入。
就在商衍昏昏沉沉之際，他眉心倏然一燙，騰然燒起的熾熱溫度好像登時傳向了五臟六腑，消解了那股透骨的寒冷。商衍朦朧中好像產(chǎn)生了某種奇異的預(yù)感，他吃力地掀開眼皮，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可怖的尸山，而是一片燃燒的火海。
他聽到妖物恐懼的尖嘯，看到低空徘徊不去的怨靈沾上那赤金色的火星，剎那間灰飛煙滅。
火海在沸騰，好似要燒盡所有的黑暗與污濁。
一縷來自人間的清冽微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
一個人正踏著赤金火焰朝他而來。
商衍微微睜大眼，失去血色的慘白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fā)出聲音，他感覺到自己被小心地抱起，那動作如此溫柔，好像對待著某種易碎的珍寶，渾身的傷痛好似在這一瞬間被輕輕撫平。
這懷抱多么像一個避風(fēng)港，幾乎剎那間就擊潰了商衍的心理防線，讓商衍好想就此沉淪。
——可他視線低垂，看到因血肉外翻而顯得十分可怖的手臂，忽而想起那時臉上似乎也被尖利的獠牙劃了好幾道，再加上從血水中滾過……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一定很丑很丑。
商衍不由難堪地垂下頭。
人魚以美自傲，毀了容不亞于殺了他們，更何況丑陋的樣子還被在意的人看到。
商衍如今更情愿自己剛剛已經(jīng)死在了那個地方。
他被千霜抱在懷里，渾身微微顫抖，察覺到千霜的注視，頓時倉皇別過臉，用盡余力啞聲說：“不要抱我，我……很臟……”
他聲線因虛弱而顯得粗礪嘶啞，不復(fù)往日的清越動聽，商衍自己聽到，越發(fā)厭棄這樣的自己，千霜不放手，他就掙扎著就要從她的懷里離開。
“乖，別動?！鼻阉o緊抱著，眸中倒映著灼灼火光，她低聲哄他：“阿衍，讓我?guī)慊丶液貌缓??！?p> “不好，”商衍幾乎是哀求她：“你別看我……別看，我現(xiàn)在這么丑?！?p> “商衍，”千霜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一腳踏出火海，垂眸很認(rèn)真地說：“無論你好看還是不好看，我都喜歡你?！?p> 商衍睜大眼睛，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她話里的內(nèi)容，就聽千霜繼續(xù)說：“就像我之前也沒你好看，你不也喜歡我嗎？”
她話語如此直白，商衍頓時窘迫了一下，感到臉皮在燒：“我……我什么時候……”
“你給我留的信里不就是這個意思？”說起這個，千霜眼里的些許笑意就散了，拉下臉陰惻惻說：“回去再找你算賬?！?p> 商衍自感理虧，不敢再說話。不過千霜剛剛的說法倒稍稍讓他安穩(wěn)了一些。
將心比心，她的容貌在人魚的眼里確實稱不上頂好看，可他就是……嗯……喜歡，或許如今他變成這個模樣，她也是這樣想的呢？
說什么在意容貌，其實是害怕因為變丑而被在意的人厭惡，如今得知對方的喜歡不會因之改變，商衍不由慢慢放松下來，還因為千霜直白的表白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商衍這條魚對千霜的套路不甚了解，說白了還是太單純，傻傻地被千霜繞了進(jìn)去，這才在千霜懷里安分了下來，
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一放松，又被千霜抱著，只感覺渾身暖洋洋的，好像找到心之歸處，竟然就斂下眼皮睡了過去。
千霜低頭，輕輕在他滲血的額頭落下一吻，環(huán)住他的手卻控制不住地收緊，低垂的睫毛掩住了她眼底的一絲戾氣。
她抱商衍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開后，身后亂葬崗內(nèi)的火光徒然變大，幾乎燒紅了半邊天。
到后半夜，凝聚的烏云漸散，露出一輪皎潔圓月，清冷的月光穿透薄云，無聲地照亮了這片大地。
帝都在沉睡，無人看見這許久未見的月光。
*
一縷月光悄然地穿過窗欞，落在床腳。
守在床邊的千霜察覺到動靜，把椅子拖過去，伸手握住放在被上的那只手：“阿衍？”
商衍冰冷的手指動了動，慢慢地睜開了眼，他夜視能力好，模糊的目光聚焦后，看清了千霜關(guān)心的神情。
“霜霜?！彼韲迪乱庾R滾出一個詞，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后，窘迫地想把舌頭吞下去。
“嗯?！鼻犃藚s喜滋滋的，拉過他的手，垂頭在他指尖親了親：“感覺怎么樣？”
雖然已經(jīng)互相表白過，但商衍還是不怎么習(xí)慣這種親昵，剛羞恥地動了動手指，忽然聽千霜說起這個，他頓時抬手想摸臉上的傷痕，被千霜眼疾手快地?fù)踝×耍骸跋葎e碰，知道你愛漂亮，給你上過藥了。你別急，過兩天就好了，我保證?！?p> 商衍就不動了，他怏怏不樂地：“我手臂怎么了？”
他也是明知故問，他都看到他兩只手臂全被白色的繃帶纏滿了，還給打了個丑丑的蝴蝶結(jié)。
千霜坐在黑暗里，以為商衍看不見她的表情，明明含著淺淡的笑意，嘴上故意很壞地說：“骨頭都斷了，你看看，是不是動不了了？”
商衍：“……”
他覺得她好壞。
又有點(diǎn)可愛。
商衍喉嚨動了動，說：“我想喝水。”
千霜就給他取了水，扶他坐起來喝，商衍嘴唇碰了碰水，發(fā)現(xiàn)是溫?zé)岬?，不冷不熱剛剛好?p> 剛喝完，旁邊的被子就被掀起一個角，千霜鉆進(jìn)來，湊過來小心地環(huán)住他。
商衍感覺被她抱住的地方很暖和，連帶著心里也熱熱的，也不知是因為這個懷抱，還是剛剛喝下去的溫水。
商衍安靜地被她抱著，輕聲問：“你不生我的氣嗎？”
千霜漫不經(jīng)心地繞著繞著他柔順的銀發(fā)：“生氣有什么用，我還能打你嗎——我現(xiàn)在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你說。”
商衍聽得心尖一軟，莫名地雀躍，是之前從未有過的感受。
千霜不罵他，卻要使著壞逗他：“你還沒說，究竟喜不喜歡我！快說！”
“說、說什么？”商衍低頭盯著手里的茶杯，抿唇有點(diǎn)無措，他不是寫在信里了……不，他就不該寫這個給她。
她果然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千霜理直氣壯地說：“說你喜歡我！”
“……”
哪有這樣逼魚表白的！
含蓄地畫個愛心給她，已經(jīng)是他這條魚的極限了。
她以為每條魚都像她那樣不要臉的嗎？
商衍不好意思說，把茶杯放一邊，越縮越小……最后用被子把自己埋住了。
千霜扯他被子：“你這條魚怎么這樣，敢做不敢認(rèn)！慫！”
商衍裝作沒聽見，躲在被子底下不出去，千霜又是哄又是威脅，沒把被她寵壞后有恃無恐的魚逼出來，只得自己也鉆進(jìn)被子底下。
商衍忽然被千霜捕捉到，別無他法，只得低聲說：“別鬧了?！?p> 千霜摸摸他被繃帶纏著的腹肌，埋在他脖子里：“那你親親我，我就不鬧了”她頓了頓，又笑說：“阿衍，我這么好哄，你也不好好珍惜一下，嗯？”
商衍回答不上來，他偏過頭猶豫了一會兒，然后羞赧又大膽地親了親她的眼角。
千霜沒想到他真的會親，一時間還愣了一會兒。
半晌，千霜輕笑一聲，撐起身來，低頭壓下去，輕嘆一聲：“真乖……”
含糊的話語消失在他們的唇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