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公主,她五歲。
陪她十八年,她二十三歲,在極好的年紀離了人世。
我依稀記得公主來的那日。
她跪在一眾人里,不似旁人低垂著頭。她抬著頭,好奇地看著過往的人。
因是母女緣分,王后娘娘讓她去了南苑。
往后日子里,我們的“長公主”似又回到了這深宮之中。
公主是極愛笑的女子。
她總是笑得明媚,眉眼間總是帶著喜色。
許是公主過于美好,總覺得她與這深宮格格不入。
淡淡然地來,淡淡然地走。仿佛來過,卻未有任何痕跡。
連帶著史書上,對她也是只字未提。往后說起她來,也只有幾人記得。
日子長了,待我們也走了,也就真的沒了人記得,這世上,曾有這樣一個柔和俏皮的女子。
如何說呢?
似飄渺煙云,漫步亭臺水榭,輕拂青磚琉璃瓦,到最后,被風吹散,竟連一絲影子都尋覓不到。
“小洛兒,以后去哪兒?”
“昭華姐姐,東亭怎么樣?”
“那是個好地方,往后啊,若能在那里常住,當真是好極了?!?p> 從東亭回來那日開始,她便惦記著出宮的日子。
沒多久,小洛兒成了長公主,這襄城中最為金尊玉貴的女子。
自那以后,她便沒有提過去東亭。
那里太遠了,遠到只能在夢里窺見它的一角。
后來,公主去了棲梧,成了棲梧的王后。
這王后的身份無疑是一把枷鎖,讓她學著規(guī)束起自己的言行舉止。
好在,王上對她不錯。
公主在外人面前裝裝樣子即可,私下里還是同以前一樣。
我,蘭清,秋華姑姑,都說這樣挺好,公主有丈夫的疼愛,有小女兒家的歡喜。
只是世事難料,公主沒了第一個孩子后,整個人就變了樣子。
少言寡語,小酒微醺。難受,卻從不落淚。
常常見她散開青絲,靠在案幾上。一手執(zhí)著酒杯,頭就枕在這只手臂上。眼神空洞無神,自言自語,不知念著什么。一手拿著發(fā)簪,敲著酒壺,叮當作響。
若是從前,那是慵懶嬌媚的美人。
如今,不過是郁結(jié)于心,試圖借著酒醉,避開凡塵俗世的紛擾。
再往后,有了嘉年,公主的日子才好過些。
那位小公主,像極了她,活潑俏皮,臉上帶笑,不知煩惱為何物。
三年里,清芷臺常常是孩子和公主的嬉笑聲。
三年一過,一場家宴,抹去了公主所有的希望。
中秋佳節(jié),萬家燈火璀璨。獨獨清芷臺,燈光晦暗,清冷孤寂。
小公主走了。
公主是出神也好,喝酒也罷,無人敢上前去安慰一句。
知道她傷心難過,我們說再多也無用。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守著她。
過了兩月吧,許久未外出的公主說要出去走走。
那一日風和日麗。
走到承和殿,公主停下,望著緊閉的大門,不發(fā)一言。
“王后來看王上吧,老奴這就去通傳一聲。”
“不用,我去后邊園子里看看就好?!闭f罷,公主便轉(zhuǎn)身走開。
未至凝芳園,就聽見一陣笑聲。
“昭華,誰在那兒?”
“不知。”
“倒是稀奇,這凝芳園可少有妃嬪會在這兒嬉鬧呢,除了……”
“除了王后?!?p> 公主未前去探探究竟,只是著人去看看。
“昭華,你覺著,會不會是玉妃帶著予樂在這兒?!?p> “或許吧,予樂公主也是愛玩鬧的?!?p> 話音才落,蘭清就急匆匆回來,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句整話。
“快說啊?!蔽掖叽俚?。
“是個...新進宮的嬪妃,悅嬪,禮部尚書的小女兒,陳悅詩?!?p> “那你沒讓她走,除了王后和幾個公子公主外,王上可不準有人在這兒嬉鬧的?!?p> “是...是王上準她在此的?!?p> 這話一完,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唯獨我和蘭清敢看著公主。
“嗤?!绷季?,公主笑出聲來,“六年啊,真是無趣?!?p> 公主轉(zhuǎn)身離去,臉色依舊平和,身后還是悅嬪嬉鬧的聲音。
那之后,公主對王上視而不見。
直到一月,沉郁的公主突然像從前的小女子一般,赤足,素衣,散發(fā),跑著去見了王上。
她從前也只在清芷臺如此,而此刻,她在所有人面前跑著,笑著,笑得燦若星辰。
在承和殿待了不過片刻,她便跑出來,拼命得朝著城門跑去。
那臉上的笑,是我從未見過的欣喜。
而在宮門關上后,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大門,頓了片刻,忽而將頭抬起,看著四周,笑出聲來。
那樣子,狀如癲狂。
“宮墻真的好高啊?!?p> 她停住了笑,不顧眾人勸阻,站在城樓上,望著下方的人。
王上一直跟著她,此刻就在城樓下。
他們四目相對。
“這王宮死寂一般,了無生氣,偶有一絲光照進來,宮里的人就貪婪的汲取它,想把它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祁川,你不過是喜歡那些讓你欣喜的人和事罷了,僅此而已?!?p> “你或許愛過我,也不過是從前?!?p> 說了好些話,最后,公主嘴里也只念叨著回南襄。
王上把她抱下來,說,待她身子好些,就回去。
那一天終究沒來。
公主沉睡在一個陽光極暖的冬日里。
公主留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
祁川,送我回南襄吧,去東亭。
我的碑上,不要在上面寫“棲梧王后”,也不要寫“重洛”。
棲梧的王后是林宜,她還要陪著予樂長大,怎會來東亭。
重洛早就出了宮門,在東亭安享她的后半生,那般快樂的女子,怎會年紀輕輕就埋在黃土下。
我是南襄的長公主,早就在火光漫天,紛亂嘈雜的叛亂里,離了人世。
史書上,把我抹去吧。那寥寥幾筆,又能道出什么來。
昭華蘭清要去哪里,隨她們?nèi)?,我的嫁妝,悉數(shù)給她們吧。
照顧我這么些年,別到頭來,什么都沒得到。
留幾件好看的發(fā)飾給予樂,她喜歡。
后來,我同蘭清回了南襄。
去棲梧走了一遭,變得只是我們的年歲。
回來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小洛兒,也沒有那個失而復得的公主。
就像大夢一場,醒來之后,一切照舊。
挺好的,就像我十二歲之前那樣吧。
小洛兒牽著秋華姑姑的手,走在襄城的街上,賞著花燈,吃著老伯的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