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國殤(下)
北魏,避水嶺。
天際飛鷹啼叫,俯沖入連營之中,停駐在守在主帳外的黑衣甲衛(wèi)肩頭。黑衣甲衛(wèi)從鷹足上取下一只細(xì)小竹筒,將手中肉塊喂給飛鷹,飛鷹便銜著肉塊振翅飛向林間。
黑衣甲衛(wèi)手持竹筒快步走入主帳,將竹筒交給帳中主位將領(lǐng)。將領(lǐng)展開被卷成圓筒的信箋,面具后的黑眸染上一絲不屑,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
片刻后,他捏著信箋,抬起桌上的燈罩?;椟S的火焰跳起,吞噬薄薄的紙張,瞬間化為灰燼。
“看來飛鷹帶來了個好消息?”帳下坐在右首的青衫文士輕搖羽扇閑閑問道。
“意料之中而已?!蹦菍㈩I(lǐng)用布巾緩緩拭去指尖余灰,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道。
“可嘆那柳飛麟還以為自己得了便宜,從此便要飛黃騰達(dá)?!鼻嗌牢氖坎恢肫鹆耸裁?,忽而嘆道:“只是可惜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就這么被磋磨沒了。君子緯天地,嗟乎喪于豺?!?p> 那將領(lǐng)似乎來了興趣,問道:“先生似乎對這位大將軍甚是推崇?”
青衫文士笑道:“有幸識得而已。畢竟這天下用兵如神者,除了王爺,恐怕就是那一位了?!?p> “哦?”被青衫文士稱作王爺?shù)膶㈩I(lǐng)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樣一說,本王倒是有些遺憾,未能與之一見?!?p> 青衫文士道:“說是可惜,倒也是件幸事。倘若那一位仍在,只怕兩軍交鋒,有得糾纏。”
“先生越是這樣說,孤王越是覺得可惜,未能與之見上一面了?!蹦菍㈩I(lǐng)頗有些惋惜地說道。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道:“王爺惜才之心可感。王爺若有心,等入了那南都,可尋訪顧家之人,加以照拂。一來彰顯我大魏氣度,二來安南晉民心。屆時我大魏與南晉王室高下立顯,天下萬民如何不心服?”
大晉,定州,渭北。
攻城的號角再次響起,緊閉的城門在北魏鐵騎的一次次撞擊下,轟然倒下。最后一個守兵倒下,黑衣的鐵騎如入無人之境,肆意征伐。
“傳王爺將領(lǐng),不得肆意屠戮虜虐百姓!違者軍法處置!”
“傳王爺將領(lǐng),不得肆意屠戮虜虐百姓!違者軍法處置!”
“傳王爺將領(lǐng),不得肆意屠戮虜虐百姓!違者軍法處置!”
……
傳令的將官在戰(zhàn)場和城中各處疾馳,暗夜中,尚未來得及逃出的百姓隔著緊閉的門窗悄悄地觀察著。城外數(shù)十里外的官道上,受傷的單騎朝著天水關(guān)的方向奔馳著。
從子夜至天明,天水關(guān)關(guān)隘開了又關(guān)。又一隊(duì)飛騎從外內(nèi)馳出,又向各方各自馳去。天際黑云翻滾,風(fēng)雨雨來。山風(fēng)呼嘯中,動蕩的不止是林間之木,更是整個山河。
冬月十一日,天水關(guān)破,北魏三十萬軍直入靈安。
冬月十五日,潼關(guān)破。
冬月二十二日,東都破。
冬月二十五日,汴梁破。
又半月,北部三州盡降。
臘月二十三日,小年夜,本是合家初聚、年意正濃之時。南都卻已成為風(fēng)雨飄搖之中的孤舟。就在凌晨,天將明時,繼北部幾州降后,西部五州盡降。而南下之路,已被北魏大軍封鎖。
大晉皇宮,曾經(jīng)的瑞王,如今的皇帝,孤身獨(dú)坐在龍椅之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最寵信的宮人,最寵愛的妃子,所有的一切都棄他而去。
遠(yuǎn)處傳來響亮的號角聲,那是北魏大軍攻城的信號。用不了多久,想必,那野蠻的鐵蹄就會踏足這里。
偌大的宮殿中,空蕩無聲。
他看著空蕩的階下,忽然大笑起來。費(fèi)盡心力,登上這個位置,如今卻落到這個地步……
“陛下在笑什么?”忽然有人問。
他止住笑,沒有抬頭:“朕笑朕這一生?!?p> “陛下這一生如何?”來人又問。
“朕這一生跌宕起伏,爭搶謀算,做過最卑賤的奴,也當(dāng)過最高貴的皇帝。朕殺過很多人,也愛過很多人,可是到頭來,身邊竟沒有一個人?!彼痤^,說:“哦,不對,還有一個你。到最后來,沒想到竟是你?!?p> 來人一襲素衣,白絳挽發(fā),走到他身側(cè)的臺階下,望著他:“殺人的時候,陛下可曾有過后悔?”
“朕何曾有過后悔的機(jī)會?”
他望著她清瘦得幾乎脫形的面容,驀然回想起那年柳岸初見的清麗少女,只是那模樣太過久遠(yuǎn),被時光遮掩沖淡,早已記不清具體樣子,只余模糊的輪廓。只記得亦曾是南都一景,只記得亦曾怦然心動。
“阿青,朕沒有后悔的機(jī)會。”往日盛景紛繁掠過,他望著素衣的女子緩緩走近,如同舊夢緩緩走近。直到長劍刺到心房,他喃喃道,“朕也想后悔啊?!?p> “朕也想后悔啊?!?p> 浮光退散,那年春景猶好。
少年人相視一笑,郎為天來,妾為地方,青絲交結(jié),此生不負(fù)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