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故人
南都,西市北街。
夜近子時,不同于白日熱鬧的西市主街,這條聚集了幾乎整個南都所有賭坊、戲坊及妓坊的街道,依舊燈火通明。
穿著暴露的女子毫不遮掩地站在自家坊前,搔首弄姿,招手獻媚。身上的薄紗本就幾乎遮擋不住豐滿的軀體,在她們刻意地扭動之下,更是不堪入目。
從一旁賭坊里鉆出的男子,志得意滿地晃著手中的錢袋,貪婪的眼神掠過對面挺胸扭腰的女子化作淫靡之色,好似惡狼撲食一般,鉆入女子的紗裙。那女子嬌聲“哎呀”一句,咿咿呀呀地哼了起來:
“啊——相公——”
哼叫的空檔,女子眼神掃過不遠(yuǎn)處穿的冠冕堂皇的三人,更加媚眼如絲。
那三人不是別人,正是杜玉衡和荀家兄弟二人。荀主簿早在走進長街就被嚇得捂住雙眼,卻還是被女子看得滿臉通紅,這會聽見叫聲,簡直耳朵都要滴血了。
他大哥荀捕頭倒是照舊木著臉,像是什么都沒看到。走在兩人前頭的杜玉衡更是一個眼神都不施舍,目不斜視地穿過長街,朝深處走去。
好不容易終于挨到過了那幾處妓館,荀主簿才松了一口氣放下遮眼的手,問走在前頭的杜玉衡:“大人,咱們到底是去哪兒啊?”
他們?nèi)艘宦窂拇罄硭鲁鰜?,先是直奔連環(huán)案的受害者中的那名秀才家中,而后便馬不停蹄到了這里。
杜玉衡一路上都在尋找辨認(rèn)著什么,這會兒終于停下來,回答了他的話:“找一個人。一個或許知道答案的人?!?p> 說著,他走上前,敲了敲那家掛著個簡陋“醫(yī)”字灰布招旗破敗小醫(yī)館緊閉的大門。
荀家兄弟二人面面相覷,沒明白他們家少卿大人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不過反正跟著沒錯。
門敲了許久,半晌里頭才有了人聲,那聲音嘶啞粗糙,不耐煩地懶懶地道:“大夫不在,不看診?!?p> “是我?!?p> 室內(nèi)無聲片刻,“吱呀”一聲,昏黃的燭光泄出,映照出門后一張與那嘶啞聲音完全不符的俊雅面容,面色譏誚,看著杜玉衡:
“少卿大人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貴干?”
他人堵在門口,分明是不打算將人迎進去。杜玉衡也不含糊,從懷中取出藥包,直截了當(dāng)?shù)溃?p> “連環(huán)案?!?p> 那人眸光微微閃爍,打開門,示意幾人進去。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不大的房間被布簾隔成兩半。布簾前頭只放著一張茶桌,四張椅子,勉強作為坐堂看診之處。另有墻角擺著一個多格木柜,用來存放藥材,有些抽屜因念頭太久合不嚴(yán)實,突兀地露出半截。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地方都只能用破敗二字形容。一時間荀家兄弟二人也想不出為什么杜玉衡會放著城中的那些大藥房不去,偏偏來這么個在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中間夾著的個破醫(yī)館。
而且這個醫(yī)館的主人看起來似乎對他們并不歡迎。只見他拿起杜玉衡放在桌上的藥包,徑自打開,從中取出一條細(xì)葉,對著燈光觀察。
杜玉衡也不在乎他的怠慢,靜坐在桌前,一面等待,一面習(xí)慣性地觀察這間醫(yī)館。片刻后,醫(yī)館的主人將藥包合上扔給他,道:
“月棘草,安神用的?!?p> “這種草能用來驅(qū)蟲嗎?或者……有沒有什么蟲子害怕這種草?”杜玉衡將視線從木柜上一個還掛著草藥沒有合嚴(yán)實的抽屜上面收回。
醫(yī)館主人捻動指尖,漫不經(jīng)心道:“或許有,誰知道呢?”
杜玉衡定定地看著他,又問:“那有沒有一種蟲子,看起來像是一團黑霧?”
醫(yī)館主人忽然嗤笑一聲,道:“少卿大人太抬舉我了,我只不過是個半吊子藥師,哪里知道這種奇聞異事?”
杜玉衡看著他,半晌無言,片刻后起身:“是我打擾了?!?p> 他帶著荀家兄弟二人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道:“不過,青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還是想告訴你,你永遠(yuǎn)是我的兄弟。”
醫(yī)館主人林青云看著他們?nèi)藵u漸走遠(yuǎn)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遠(yuǎn)處長街燈火中,方才關(guān)門。
荀家兄弟跟在杜玉衡身后,都有點氣憤不過。實在是那醫(yī)館主人的態(tài)度太差,而且什么都不懂還敢這樣對人。
正走著,卻見前頭杜玉衡停住腳步,轉(zhuǎn)身再次往來路回轉(zhuǎn)。
“大人?”
杜玉衡看著遠(yuǎn)處那已經(jīng)再次緊閉的醫(yī)館門,示意荀家兄弟二人保持安靜。三人按照杜玉衡的手勢,隱入黑暗,快速向醫(yī)館靠近。
醫(yī)館中,林青云掀開布簾,看向站在房中身穿黑色斗篷的人,目光似是懷念,又帶著些許愧疚。來人取下斗篷,輕聲喚他:
“云叔?!?p> 燭光下的面容,白皙柔和,一對秀眉如同煙蹙,一雙杏眼如含碧波,一如記憶中往昔那人。
林青云兩步上前,止住她要行禮的動作,喟然開口:“青青?!?p> 顧青青避開他的手,堅定地跪了下去,行了拜禮。
“青青,你這是做什么?”林青云急了:“你這是要折殺我嗎?”
顧青青抬頭盈盈一笑,拜滿三次,道:“晚輩見長輩,行大禮,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p> 確實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一拜救她于生死之恩,二拜為她接通經(jīng)脈之情,三拜為護她于萬箭之中身死神隕之義。他對她的恩義恩情,還也還不完。區(qū)區(qū)拜禮,不過是聊表敬謝之意。其他的,只能等日后慢慢償還。
林青云見她雖笑意盈盈,但神色卻是不容拒絕,只能感概,果然肖似,然后不再糾纏隨她去了。他知道,如此深夜,她獨自來此,必是有要事。至于她是如何找到這個地方的,林青云只當(dāng)是她兄長告知,沒有懷疑,問她:
“可是發(fā)生了何事?”
“想請云叔幫我看看一人?!?p> “什么人?”
“瑞親王?!?p> “瑞親王?”林青云詫異道:“不就是你的……”
“正是?!鳖櫱嗲帱c頭道。
林青云雖然常年云游在外,卻也知道瑞親王乃是當(dāng)朝皇帝最為寵愛的妃子月貴妃之子,自然是子隨母貴,備受愛重。瑞親王若是生病,自會有太醫(yī)診治,怎會輪到顧青青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夤夜請醫(yī)?
除非……不是生病,而是另有蹊蹺。
“瑞親王突然昏迷,昏迷前曾陷入迷怔,似有癲狂之象。”顧青青道:“宮中太醫(yī)不敢輕信,故而才深夜來打擾云叔?!?p> 還有一點關(guān)鍵之處,顧青青沒有說,那就是他的癥狀與月貴妃有相似之處。只是月貴妃吐血,而他并沒有。
“是否檢查過他的脈象?”林青云問。
“我粗略探查了一番,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鳖櫱嗲嗟?。
“有可能是毒,也不排除脈象變化太微弱,你沒有探出來。”林青云思索片刻,道:“人在哪里?我跟你去,具體情況要等看了才知道?!?p> “人在潯陽長公主府。”
“潯陽長公主府?”林青云問道:“年前你大哥不是讓你回家去???”
“前幾日發(fā)生了一些事。”顧青青道。
林青云也不再問,收拾了東西,便帶著她從后門往外走。開門的一瞬間,顧青青停住手,輕聲低語一句:
“有人?!?p> 林青云拍了拍她的肩,低聲回道:“往前走。”
身后,差點露了行跡的荀家兄弟松了口氣,看到兩人消失在巷口,連忙再次追去。沒曾想,剛到巷口,一股藥味撲面而來,兩人還沒來得及捂住口鼻,便紛紛倒下。
林青云聽見身后的響聲,嘖了一聲,道:“是杜玉衡那家伙?!?p> “杜玉衡?大理寺少卿?”顧青青倒是對這個名字有所耳聞,前世破獲了南都駭人聽聞的連環(huán)殺人案,使得皇家也體面地解釋了天雷之事的大理寺少卿。
不過……這會兒,他難道不應(yīng)該正在追蹤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嗎?怎會有功夫在這里糾纏?
林青云解釋道:“就是剛才來找我問藥草之事的人?!?p> “月棘草?”
“對,就是上次你大哥給你帶的那種草?!绷智嘣频溃骸澳鞘俏胰ツ辈伤帟r發(fā)現(xiàn)的。香味怡人,還有安神之用?!?p>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快到通往西市主街的路口,顧青青也不再詢問,快步朝前走去。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高大人影,暗夜中,那人影緩緩開口,似是嘆息:
“青云,你從來都不會撒謊?!?p> 林青云聞聲一震,表情微變,似是牙疼一般,走到顧青青身前,擋住她,開口嘲諷:“少卿大人,還真是雅興十足?!?p> “放著連環(huán)案不破,盯著我這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破落赤腳大夫,有意思么?”
“為何騙我?”杜玉衡絲毫沒被他的諷刺擾亂,只問他:“那蟲子是什么?”
“說了我不知道,你問別人去?!绷智嘣频溃骸皠e擋著道兒,我還有要緊正事。”
杜玉衡去是不依不饒:“說了你就能走?!?p> 林青云惱了:“杜玉衡,好狗不擋道!”
“擋道的未必就是狗?!倍庞窈獠幌滩坏鼗厮@然是打定主意和林青云耗上了。
林青云簡直要被氣笑了,沖上去就要打他,顧青青搖搖頭,示意讓她來。林青云不想讓人看見她,拒絕道:
“我攔住他,你趁機走。北街巷口等我,我很快過來。”
說話間,林青云已然沖了過去,和杜玉衡交上了手。顧青青離開的瞬間,隱隱約約聽見他說:“姓杜的,你想死,你就去沾,我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