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恩義

　　丹桂坊，顧府門前，東市西街。

　　熙熙攘攘的市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兩向來往的車馬被聚集的人群堵住了去路，停駐在路口。

　　顧青青微微掀開車簾，朝外看去。只見許多人圍著街口西面的墻，指指劃劃，議論紛紛。

　　有站在最前頭的好事者，對著那墻上貼著的一紙詔令，大聲念誦：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晉自太祖立業(yè)以來，四方平服，百姓清安。朕雖無太祖平定寰宇之雄才，然既承天命，多年兢業(yè)，從不敢有怠。

　　凡國事，勿論大小，勢必親躬。數(shù)日前，都中屢發(fā)奇案，致數(shù)民不測，然兇手行跡不定，一時難覓。

　　朕驚聞后，日夜憂思難寐。朕常以圣人之言為誡，天子當(dāng)以社稷死。社稷為何？天下子民也。子民不安，朕如何能安？

　　幸而皇天垂幸，于前日酉時一刻，賜下天德，蕩滌罪孽，平清寰宇。天雷乃皇天之德，威勢雖非凡人所能受，然爾等清安都民無需驚慌。特此布告，咸使聞之?！?p>　　“說的啥意思？”人群中大多數(shù)是不識字的商販小民，平時最多說個白話，聽完這磨磨唧唧的一大段，別說這文縐縐的勁兒，就是繞也繞暈了，根本沒明白。

　　那好事者倒是讀過幾天書的，也不吝于賣弄：“就是說前幾天天雷的事兒，叫大伙不要驚慌，說是天德。”

　　“天德是什么？”又有人問。

　　“就是上天之德?！蹦亲x書人道。

　　“怎么天雷就是天德了？”有膽子大的又問。

　　“說是一樁連環(huán)案的兇手，幾次都沒有抓住，剛巧被這天雷給劈了?！弊x書人說著，指著詔令旁邊的一張大理寺和刑部發(fā)的榜文，道：

　　“呶，這邊大理寺的告示，上面說了天雷擊中之處為平安坊青羅巷的云煙閣，兇手當(dāng)時正藏匿在此處。”

　　有知道云煙閣的聽了，立即接道：“云煙閣？不是那家有名的妓館么？”

　　“妓館？”人群中更熱鬧了。

　　“叫我說，這天雷劈得對，就該劈她們。殺人的惡鬼和禍害人的狐貍精，都不是好東西！”不知是哪家的婦人高聲罵道，接著就有人附和：

　　“對對對，說的沒錯。一群收錢笑，沒錢就不認(rèn)人的下賤東西！”

　　“我聽說，那被害的人，死得慘的喲?！?p>　　“可不是，我兄嫂的隔壁家剛好住著個秀才，也遭了害?？蓱z就剩個瞎眼的寡母，可怎么過喲?！?p>　　“你哥嫂？離得那么近，那豈不是兇手沒準(zhǔn)就從那兒過過？”

　　“還說呢，我兄嫂至今還后怕著，這下可好，兇手終于死了，不用提心吊膽受罪了！”

　　人群一時沸騰，有義憤填膺的，有慶幸害怕的，也有附和叫好的，倒叫路口更加水泄不通了。這時，一隊巡防的甲衛(wèi)吆喝著走了過來：

　　“看完了都散開！不要堵著路！”

　　前頭提著鑼的市官，敲著鑼清路：

　　“讓道！讓道！”

　　“市口通暢，市利通暢！”

　　人群這才慢慢散開，讓出路口，車馬緩緩?fù)ㄐ?。顧青青目光掃過墻上貼著的兩張文書，鮮紅的御批朱印赫然在上。

　　天雷，兇手……

　　有些事，如果不是重來，可能永遠都不知道，竟然會是另外一番模樣。

　　馬車一路前行，轉(zhuǎn)過街口，穿過御街，停在潯陽長公主府門前。

　　公主府的門房一見馬車，立即開門迎人。等顧青青下了馬車，長公主的貼身侍女已然聽聞了消息，出來迎人。

　　“縣主！”長公主雖然回來不過幾年，但為人和善，從不苛責(zé)下人。春眠作為她的貼身女官與她感情深厚，公主驟然昏迷，她比旁人要更加擔(dān)憂焦急。然而請了數(shù)名太醫(yī)，診了半天，什么有用的都說不出來。

　　“怎么了？春眠姐姐？”顧青青扶住她的手，不動聲色地問道。

　　“公主她突然昏迷了?！贝好唔须[隱含淚，低聲說道。

　　顧青青目光劃過她的眼睛，問：“何時的事？可請了太醫(yī)？怎么說的？”

　　“昨夜。太醫(yī)并未查出異狀，可是公主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醒。”春眠眼睛微腫，聲音中帶著哽咽。

　　顧青青收回視線，看向前方隱隱出現(xiàn)的院落：

　　“可將事情報到宮中？”

　　“已經(jīng)報給皇后娘娘。”春眠道：“皇后娘娘又遣了太醫(yī)院的諸位院判過來?，F(xiàn)下正在屋內(nèi)商量著。”

　　說到此處，她的眼睛不禁紅了起來。

　　顧青青輕拍她的手背，抬步走進一團紛亂的院落。數(shù)名太醫(yī)亂糟糟地在院中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確實沒什么不對??！”

　　“真是奇哉怪也，脈象正常，其他也無癥狀，怎么就……”

　　“這簡直就像是……”

　　那位太醫(yī)沒有說完，其他太醫(yī)也同時沉默。

　　像是什么？顧青青看向他們的表情，心中明了，那個令他們諱言的答案，只有同樣身份尊貴，又與長公主情況相似的月貴妃。

　　春眠顯然也聽到他們的議論聲，無論像是什么，顯然不是什么好的結(jié)果。

　　身后，太醫(yī)們的討論聲又響起，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總要是給一個交代。

　　顧青青隨著春眠走到長公主床邊。長公主看似并無任何異樣，就像只是熟睡了一般。春眠輕聲喚她，卻是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公主……”

　　一聲聲輕喚中，春眠又紅了眼圈。

　　“怎么會這樣……公主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這樣……”

　　是啊，她那么好的一個人。教養(yǎng)三年，悉心呵護，縱使后來反叛失智，她仍舊維護自己。這么好一個人，怎么會突然這樣？又怎么可能這樣……

　　顧青青看她一如舊日的面容，終究還是沒有抬起手。

　　“咳咳……”

　　床上原本昏睡不醒的長公主忽然咳嗽起來，春眠連忙扶起她，替她撫背。長公主卻像是突然遭受什么巨大痛苦似的，猛地拽住正站在旁邊的顧青青的衣擺。

　　幽幽清香浮動，鮮血噴出，濺上青色的裙擺，星星點點，觸目驚心。顧青青的左手掌觸著她溫?zé)岬拿骖a，微微顫動。在春眠的驚惶的呼喊中，顧青青輕闔雙目，握住腰間垂墜的香囊。

　　“快來人啊！”

　　一念生，恩義輕。

　　一念生——

　　萬人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