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痛徹襲來。
金巍焗成栗色的短發(fā)凌亂不堪,散在潔白的枕上。汗出如漿,浸濕胴體。一側臉,一閉眼,眸中低懸的淚珠兒簌簌而落。熱淚與冷汗交融,滲入口唇,一絲咸澀滋滋作響。
“腳蹬住床欄桿。往下用力,對,要往下用力!”女醫(yī)生鼓勵道。
金巍握緊雙拳,繃緊雙腿,咬牙用力。
“對,就這樣,用力,再用力!”女醫(yī)生頻頻的鼓勵著。
劇痛鉆心。
“啊……”金巍狂喊起來,眉頭緊蹙,淚眼婆娑,鼻翼汗淋淋、一張一翕。
撕心裂肺的痛徹迫使她再次用力,恨不得能咬碎一口牙齒,把力量緩緩的推送到膨隆的腹部。膨隆的腹部吸收了力量,頻頻微顫??墒?,金巍卻感覺不到孩子的下墜。
“大多血!”女醫(yī)生喊道:“快,叫主任來!”
懵懂青澀的實習生哪里見過這場面。她驚慌失措的跑出了產房。
“啊……”金巍淚涕齊流,喊聲凄厲。
白發(fā)蒼蒼的主任疾步跑進產房。
“通知血庫!安排救護車!轉院!”
金巍瞪大雙眼,眸光呆滯,凝望著天花板。
劇痛再次襲來!
她已用盡力氣,頭暈目眩,渾身癱軟,雙腿微顫。莫大的恐懼占領了她的心田。
不知道,她會不會死掉?
腦海中,產婦難產的悲情鏡頭依稀浮現。
“家屬呢?來了沒有?”醫(yī)生湊到金巍的耳邊,抬高聲音,急切的問道。
金巍聽得很清楚。醫(yī)生在找她的家屬。金巍進產房之前,醫(yī)生曾要她的家屬簽字。當時,她苦苦哀求過醫(yī)生,她自己簽字,愿承擔一切惡果?,F在,醫(yī)生又焦灼的問起她的家屬。
劇痛讓她的身體抽搐著,心也抽搐著。
她的家屬呢?誰是她的家屬?家屬在哪里?在這座雄雞一唱三省聞的小鎮(zhèn)里,她孤苦伶仃,無親無友。萍水相逢之人,旅館老板,同租房客,誰會趕來為她承擔責任呢?
“能聽見嗎?家屬呢?”醫(yī)生再次高聲問道,神情焦灼。
又是一陣劇痛襲來。撕心裂肺。
金巍緩緩的睜開眼,掙扎著喘息一口,又喘息一口,氣若游絲,哭不出來,喊不出來,目光漸變迷離。
一輛救護車在飛速的奔馳著。鳴笛凄厲,驚擾著人們紛亂雜沓的夜夢。
金巍還有一口氣!
當金巍醒來時,她發(fā)現,她的眼前閃爍著一團亮光,明晃晃。她不再感到疼痛。真的!一絲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了。那團明晃晃的亮光格外的刺眼,刺的她眼眸流淚……情不自禁的流淚。
她緩緩挪移視線,看到了天使們的圣潔身影。天使們頭戴天藍色紗帽,面遮天藍色口罩,身穿天藍色袍服。一雙雙美麗溫婉的眼睛里飽含悲憫,流露疼惜。
冰冷的金屬器械傳遞到一位天使修長的手里。她掌心的溫暖傳遞到冰冷的金屬器械上。
金巍明白過來,她沒有身在天堂,而是躺在手術室里。白衣天使們正挽救著她二十五歲的生命,挽救著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生命!
今天是她二十五歲的生日,也即將是她腹中孩子的生日。母親和孩子的生日在同一天。世間之事,為什么會如此的巧合呢?
金巍思索著這玄妙的問題,淚花帶笑。
“孩子沒保??!”
憑空起驚雷。
金巍被這聲驚雷駭的目瞪口哆,忘記呼吸。
天使的眸光里淚花縈繞,微微一眨眼,淚珠兒簌簌而落。流淚的天使告訴金巍,她腹中孩子真的已經夭折。
金巍大張嘴唇,回過一口氣。她頻頻的咽著唾沫,順暢了哽著的喉嚨,喑啞的喊叫一聲,椎心泣血,驚的流淚天使身體微顫。
“讓我死!給我注射……安眠藥!”
“你不要激動,身體要緊。你還這么年輕,以后肯定還會有孩子!”
“孩子的爸爸……不在了……失蹤了……”
“……”
金巍的故事緣起于BJ城。
一只小型無人機正展翅飛翔著?!拔宋宋恕保揭蛔鶅r值千萬的四合院的上空,從東廂房頂不起眼的小閣樓前滑過。
“皇上吉祥,您該起床啦!皇上吉祥,您該起床啦!”
報時軟件發(fā)出了畢恭畢敬的問安聲。
“知道啦!退下!”
黎煥凱睡眼惺忪,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發(fā)號施令。
幾乎每天清晨,他都是香葉胡同里最早醒來的人。
晨曦粲然。金燦燦的光芒勾勒著他二十四歲的青春身體。
他很爭氣,個頭長到一米八五。平日里,他熱衷于健身,把身形塑造的近乎完美。肌肉膨隆飽滿,人魚線清晰可見,公狗腰纖細迷人。他的身體散發(fā)出青春荷爾蒙蜜煉出的體香。
他穿上時尚又平民價格的衣褲鞋襪,走到臉盆架子前。從梳頭,打發(fā)蠟,到涂護膚品,一切都按部就班,麻利又仔細。等收拾利索,他凝眸于鏡中自己的帥臉,陽光一笑,隨即,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下巴前比劃了一個“八”字。
“耶!”
“小凱子,該出車嘍!”
院子里,房東佟寶久地道的京片兒聲乍然響起。
“佟師傅,來嘍!”
煥凱朝玻璃窗喊了一嗓子,生龍活虎的出了小閣樓的門。他順著木樓梯一路“吱呀”的下到東廂房,出了東廂房,便來到了院子里。
他租住在一間小閣樓里。它蓋在東廂房的頂上。這間小閣樓是后來加蓋的,地方狹小,面積滿打滿算也只有八平米。屋里沒有獨立廚房和衛(wèi)浴,只能容納簡單的家具和他青春無價的身體。
閣樓地方狹小,每月的租金卻要一千五百元。
可煥凱喜歡住在這里。因為,香葉胡同毗鄰后海,地段繁華,文化濃厚。后海的夜晚,臨湖的特色酒館霓虹燈光粲然如織,火樹銀花,繁華盛夢。
院子里,房東佟寶久正仔細的擦著一輛富康車。
佟家有三口人。常住人口只有寶久和老婆月恒。前年冬天,佟家的獨生女兒佟曉娟進了監(jiān)獄。三十五歲的老姑娘頭一次相親就被渾蛋騙了感情,還被這渾蛋騙了十萬塊錢。一根筋的她咽不下這口氣,把比她小三歲抱金磚的小白臉打成重度殘廢。
寶久青年享福,中年發(fā)達,晚年被病秧子老婆和罪犯女兒拖累。他買了這輛富康車,在煩悶的時候開車溜達。
煥凱開車卻不是為了解悶,而是要靠它吃飯生存。
“出車!”
背后傳來悅耳的一聲喊,卻把煥凱嚇了一哆嗦。
他轉過身,看到一個姑娘。
她留著一頭短發(fā),焗成栗色。額前左右的頭發(fā)均分,露出中央的一道頭皮痕。額前的兩小縷頭發(fā)編成小辮,活潑可愛,用五彩絨線纏繞著。剩余的頭發(fā)整齊的歸攏到腦后。
她的眉眼清秀,膚色白皙,完全是純自然的色澤,不是涂脂抹粉人造的美顏白。她穿著一襲彤紅連衣裙,一雙奶白色的細跟皮鞋,手里拎著一只寶石藍的帆布旅行包。
“你怎么知道我這車拉活兒?”煥凱好奇的問道。
“哦,我們住在隔壁依香聽琴民宿里。老板娘說,你這私家車拉活兒?!惫媚锝忉尩竭@里,吩咐道:“去BJ站?!闭f完,拉開車門,坐進車里,把帆布包擱在腳下。
這時候,一個五十左右的老婦人邁著小碎步,跑進佟家四合院,來至車前。她穿一身緋紅色的阿迪達斯運動衫,同品牌白黃相間的運動鞋。
“媽,快點兒!”姑娘朝車窗外招呼著,隨即一翻白眼,嘟囔一句:“磨蹭鬼?!?p> 姑娘的母親彎腰坐進汽車,一把拽上車門,喘息幾口。
“小凱子,開車慢點兒。晚上早點兒回來,別讓我和你師母掛念?!睂毦枚诘溃鵁▌P一擺手。
“知道啦,師父?!睙▌P說完,朝著師父一擺手,鉆進駕駛室,拉上車門,一邊系著安全帶,一邊扭頭問道:“去BJ站?建國門對面的BJ站?”
“對!”姑娘干脆的回答道。
煥凱沒再吭聲,緩緩的發(fā)動了汽車。這輛富康車開出佟家四合院,穿過尚未醒來的香葉胡同,一直開到了車水馬龍的鼓樓南大街上。
透過車內后視鏡,煥凱看到,姑娘和她母親各自悶坐著。倆人都盯著前排椅背發(fā)呆。
這輛富康車開到車流較少的景山后街。黃瓦紅墻,婀娜垂柳,墨綠青松,詩情畫意,一派寧謐。
“前頭是景山公園,崇禎皇帝殉國上吊的地兒?!睙▌P說道。他開車拉客有個習慣,喜歡介紹沿途的名勝風景。他在京生活五年,算是老BJ了,對BJ城的風景名勝如數家珍。
“金巍啊,這半年,咱家酒樓的生意快垮了。自從港商開了那家美食城,客人都被搶走了。你爸咽不下這口氣,非要和人家較勁兒,前年借貸裝修花了好大一筆錢??烧l能想到,一個晦氣鬼裝修工摔傷了,訛上了咱家,和咱家打官司。你爸賠給那家子一筆錢,把家底都賠出去了。原本想著,熬上幾年,咱家還能翻身??扇赀^去了,賺少賠多,每月利潤少的可憐!”金巍的母親紅著眼圈打破沉悶說道。
“媽,我手頭還有點兒錢。要不,你先拿去用吧。”金巍試探著問道。
“你不是要攢錢考學嗎?音樂學院研究生的學費可不低呀!怎么?你不想考了?”金巍的母親驚訝的問道。
金巍微微的嘆息一聲,雙眉緊蹙,呢喃道:“家里不是出事兒了嗎?反正,現在剛入秋,離考學還早著呢。即便能考上,也是明年的這會兒念書。送走你,我去一趟音樂學院,要一份招生章程。這學肯定要上的!”
“你能攢多少錢呀?在這大BJ城,你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在酒吧里唱歌。每月刨掉房租水電生活費,滿打滿算,能攢多少錢呀?那點兒錢哪夠還債的呢?”金巍的母親體諒女兒的不易,緩緩的說道。
“爸到底問人家借了多少錢?”金巍忐忑的問道。
“五十萬!”金巍的母親接口說完,沉重的低下頭。
“我的天呢!”金巍滿面驚愕的說道,愁腸百轉。
“媽心里倒是有個主意,兩全其美,既能讓你安心的考學念書,也能幫家里還清外債?!苯鹞〉哪赣H說到這里戛然而止。
金巍等著母親往下說。她母親正琢磨著該如何跟女兒開口。她略微的躊躇了一會兒,索性開口說道:“你還記得邱虞洋嗎?”
金巍立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當即拉下臉,打機關槍似的說道:“你怎么又提起他了呢?我不喜歡他!你干嘛非逼著我嫁給他呀?他除了有錢,還有哪點兒好?”
“有錢就是能耐!”金巍的母親接口說道,深深的朝噘著嘴的女兒瞪了一眼,繼續(xù)說道:“現在這年頭,哪個姑娘不想嫁有錢人?大城市的不少姑娘連老頭子都肯嫁,只要對方有房有車有存款。再說了,虞洋和你一樣大,他的相貌個頭都沒得挑。他念的是上海的大學。他哪點兒配不上你呢?”
“哎呀……我就是不喜歡他!”金巍羞憤的嚷道。
“今年端午節(jié),他去咱家酒樓吃飯,告訴你爸,他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只可惜,當時,你們倆還都在念書,一個在上海,一個在BJ,隔著萬水千山,他沒機會追你。”金巍的母親壓根不管女兒的羞憤,自顧自的說道。
“什么呀!當初,我和他見面以后,告訴過他,我不喜歡他,以后別再聯系了?!苯鹞±湫Φ?。
“那天,你爸索性挑明了,告訴他,你還沒結婚,連對象都沒有,當了北漂,在酒吧唱歌?!苯鹞〉哪赣H并不收口,一個勁兒的往下說道:“虞洋拿出五萬塊錢,說是送給你的生活費。你爸用這錢還債了?!?p> “爸干嘛拿人家錢呀?”金巍嚷道,又氣又急,雙眉發(f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