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恒伸手用鉗子扒拉幾下炭火,炭火下,寧恒的臉多了幾分血色,目光也變得堅毅而成熟。
寧母圃氏多看了幾眼兒子,因為家境貧寒,兒子長得有些文弱,比地主家的兒子個頭小許多,但歷來還算懂事,只是平日有些木訥,教書先生也不止提過幾次,這孩子沒有靈性。
可這一病后,寧母總覺得兒子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改變,開口道:“你爹這次遇見的案子,可有些棘手,麓山書院旁的盧老爺,半夜死在書房里,模樣可慘,頭破血流的,兇手逃了,至今沒下落,你說人海茫茫,上哪抓兇手去?!?p> 那是挺難。
這年代,又沒監(jiān)控。
人溜了。
除非留下重要線索。
否則想要逮住兇手,和摸魚大概率差不多。
寧恒心里沉思。
“唉,要是尋常的人死了,縣老爺?shù)挂灿修k法抓個泥鰍當(dāng)黃鱔一刀給剁了,案子也就結(jié)了,你爹也用不著被為難。但這個盧老爺,原本是個體面人,女兒給大梁京兆府尹做妾,平日里驕橫,連婁知縣都要給三分面子的。”
“盧老爺曾經(jīng)的確是體面過的?!?p> 寧恒莫名感慨一句。
老寧真倒霉。
都特么賴盧老爺。
死就死嘛。
殃及魚池啊。
穿越過來就遇見這事,寧恒也煩,暗中呼喊了幾聲。
喂,我的掛呢?
系統(tǒng),快點出來呀,你爹來了!
沒反應(yīng)。
看樣子自己是穿越者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小說里都是騙人的。
與寧母閑聊幾句。
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雖然寧恒前一世沒有干過刑偵,但也干了好幾年的檔案管理,多少沾一點邊。
寧恒燒一壺茶,來到書房。
其實。
尋常人家是有不起書房的。
但是寧恒的爺爺是個舉人,曾經(jīng)闊過一陣子,在下河村修了這么一個四合院,雖然沒有進深后院,但是有三個開間,陳設(shè)堂屋和東西廂房,還留了六畝薄田,若是寧恒不去蒙學(xué)讀書和大病一場,生活不至于如此清貧。
書房內(nèi)陳設(shè)簡陋。
一張書桌,兩把木椅,一盞黃蠟燭燈。
墻上掛著寧氏家訓(xùn):
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
子孫雖愚,經(jīng)書不可不讀。
老寧坐在桌后,眉頭緊鎖,他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筆墨紙硯,幾張宣紙上寫著這一次的案卷,他一只手在桌子上輕輕的敲,似在思索著什么。
寧恒給老寧倒了一杯熱茶,側(cè)目看去,不得不說,老寧的字,寫的真是好,筆鋒銳利,字字如刀,按理說,憑借老寧這一手好字,不至于連當(dāng)個體制內(nèi)的捕快都混不進去。
從這具身體的記憶里,寧恒沒有探知到關(guān)于老寧過去的輝煌事跡,內(nèi)心深處,對老寧的感觀是復(fù)雜的:
期許。
等待。
渴望。
沉默。
忐忑。
敬畏。
如那個世界幾千年的父子觀一樣。
難以表述。
“我能看看嗎?”
“嗯。”
老寧端茶,默默的喝著。
其實縣衙里的案子,卷宗屬于機密,即便是家里人也不能隨便給看,可他沒法拒絕兒子。
很多時候,父子之間,總是沉默更多,心與心之間,隔著一座山。
父愛總是沉重的。
寧恒拿起案卷,整理好順序。
卷宗里的內(nèi)容如下:
“天元七年甲子月壬申日,定康縣麓山陸員外于家中遇害,子時其子盧業(yè)偉聽見西書房有推門之聲,推門發(fā)現(xiàn)一蒙面之人躍墻而去,后忙與下人奔赴書房,發(fā)現(xiàn)盧老爺死于西書房之中,經(jīng)驗:死者致命傷為頭部,內(nèi)顱出血未干,體有余溫,現(xiàn)場無兇器遺留,四窗皆閉,房梁無印痕,書房有翻尋,書籍凌亂,門房大開,南墻上有腳印,蹤數(shù)步而失……”
卷宗后附衙門內(nèi)捕頭的破案過程:幾名捕快一一問詢了盧老爺?shù)膬鹤?,三房小妾,排除了?nèi)害的可能性,隨后根據(jù)其子及其下屬的描述和留下的腳印,在定康縣內(nèi)張貼布告,緝拿兇手,同時一一排查周圍的可疑人物。
而這一查,就是八天過去。
兇手至今未尋到。
這個案子,本也沒什么,只是盧員外回家省親的女兒知曉了這件事,變成了壓力怪,連京兆府尹都知道了。
后果的嚴(yán)重性,可想而知。
粗略看完卷宗。
寧恒面色有些古怪。
隨后又翻看了一些審訊的過程。
不自覺的坐下來,給自己倒一杯茶,輕輕的呷了一口。
“咳……”
老寧咳嗽一聲,他總覺得,兒子喝茶的這動作,怎比自己還熟練,那思考的樣子,有些陌生。
“學(xué)校的先生平日里教這些嗎?”
“先生不曾教這些?!睂幒阆葥u頭,大腦在思索卷宗內(nèi)容,有許多疑點。
“兇手至今沒抓到,多半要成為一樁懸案。”
老寧嘆息一聲,接下來的話,可不好說給寧恒聽,他一個編外捕快,日日上班點卯從不缺席,一個月能拿一兩七錢的俸祿,差不多可以買一旦糧食,一家三口,勉強夠維持生活,這還是婁知縣看在過世的老爺子曾經(jīng)是個舉人的份上,眼看著馬上就要干滿三年,只要等衙內(nèi)有捕快缺位,他就能填補進去,可因為這個案子,婁知縣可能會受到上面的壓力,甚至調(diào)離定康縣,沒了這份照拂香火情,以后連個編外捕快都干不成,只能回家種地。
可惜家里只有六畝薄田,大梁賦稅重,若是像今年這般光景不好,還沒開春,家里就會沒有余糧了。
未來還要供寧恒求學(xué)。
日子可不好受。
寧恒把蠟燭挪了挪,好奇道:“爹,有通緝犯的圖畫嗎?”
老寧從桌子后面拿出一張畫,遞到桌子上:“縣里畫師畫的?!?p> 寧恒打量幾眼畫像幾眼,一陣無語,怎么說呢,兩個字概括:抽象!
能按圖索驥抓到兇手,才有鬼了。
“對了,你們書院有沒有長得像這樣的?”寧慎勇忽然精神一震,手敲在桌子上,“方圓幾個村,都挨家挨戶排查過,只有麓山書院沒有查過,我們是捕快,沒那資格搜查……恒兒,你回憶下?!?p> “你懷疑兇手在麓山書院?”
寧恒把畫像放下,看著陷入沉思的寧慎勇,覺得自己這位老爹太耿直,麓山書院雖然離盧員外家近,但書院里的書生,有什么動機去殺盧員外?再說盧員外家是大戶,門高戶深,書院平日里不讓隨便進出,何況是半夜,根本不靠譜。
嗯?
等等。
寧恒忽然大腦里靈光一閃。
迅速拿起卷宗又看了一遍。
“不對……不對,動機不對?!?p> “恒兒你說什么?”寧慎勇思維被打斷。
寧恒沒有回答老爹的問題,而是追問道:“盧員外家丟了什么東西嗎?”
“這倒沒有,銀兩和賬目都在?!?p> “那為何死者的書房有被翻找過,東西散亂?”
“可能是兇手想要比銀兩和賬目更重要的東西?!?p> “找東西,為什么要等盧員外在的時候,偷偷的不行嗎?”
“你是說,盧員外是意外進來撞見的?”老寧的表情一下凝固,隨后拿起卷宗確認一遍,“也不對,如果盧員外進來發(fā)現(xiàn)兇手,第一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叫人,或者出現(xiàn)爭執(zhí)和求救,總之,會有人聽見聲響,除非兇手是個武道高手,能一擊斃命,可這樣的高手,又怎會在墻上留下腳印呢,唯一的解釋,就是盧員外死的很突然,除非熟人作案,制造了一場意外,并制造偽證,熟人?盧員外家有人在說謊,誤導(dǎo)了我!”
“糟了!”
老寧陡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臉懊悔。
“時間過去那么久,證據(jù)肯定被銷毀了!”
“不行,我得再去一趟衙門,申請重新問詢盧家的所有人,他們當(dāng)中,一定有人在撒謊,恒兒,幸虧有你的提醒……爹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老寧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兒子寧恒在墻上翻看大梁的黃歷,神色有些疑惑。
兒子翻看黃歷做什么?
“甲子月壬申日那天是十一月初九?”寧恒問道。
老寧有些不明所以,點頭道:“是的,恒兒你干嘛問這個?”
“那晚下雪沒?”
“恒兒你這個做什么,爹還有公務(wù)要忙……”老寧披上外衣,準(zhǔn)備出門,見寧恒一臉期待的看向他,他思索了一下,回答:“那晚我當(dāng)值,沒有下雪,但是地面有雪,勉強能看見光,天上有月亮?!?p> “這就對了。”
寧恒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
老寧越發(fā)疑惑。
“恒兒,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已經(jīng)知道兇手是誰了。”
“恒兒,莫要胡說,兇手是誰?”
老寧吃驚的看著兒子,像在看陌生人。
衙門幾個老資歷的捕頭都辦不了的案子,他看一下卷宗就知道兇手了?
怎么可能。
可是。
作為老父親。
本能的又覺得兒子不是撒謊的人。
寧恒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推開書房的窗,窗外雖冷,雪卻停了,東邊的樹梢上掛著個月亮如盤玉。
“父親請看,今日十六,此時為戌時,正值月盈,初九那日,上弦月剛過一日,為凸月,月面朝西,以月歷往前推七日,每日月升早一日,月面越小?!?p> “盧員外遇害當(dāng)日時間為子時,那時月亮已偏西,月影向東,盧員外死于西廂房,處月影中?!?p> “試問,其子盧業(yè)偉住在東廂房,向西而看,是迎月,倘若真有兇手從西廂房走出來,第一時間必定會發(fā)現(xiàn)東面的人,而東面的人因為迎光的緣故,是看不清西廂房走出來的人的面孔的?!?p> “所以,所謂的畫像,是他胡說的,在誤導(dǎo)真相,他在撒謊!”
寧慎勇死死的盯著兒子看了一陣,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背著的手在掐來掐去,又看了一眼西面和院子里的樹影,忽然拍手道:“恒兒,你真是心細如發(fā),爹竟然忽略了這么重要的細節(jié),我這就去將盧業(yè)偉抓捕歸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