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樓里的娘子,即便不是頭牌,只要是稍有些名頭的,都有各自的規(guī)矩,并非有錢有權(quán)就能隨便見。大周文風(fēng)極盛,許多名貫開陽的花魁娘子,都有以詩探花的雅事,若無拿得出手或是看對眼的詩文,根本進不得門,更遑論一親芳澤了。
陳十三娘是星樓的頭牌,平時難得一見,今日是因舉辦詩會,以都知身份主持,才會出現(xiàn)在眾人前。
不過卻也做了遮掩,只見一個身材裊娜娉婷的黃衣女子,臉上戴著一塊面紗,緩緩地走上高臺。
面紗雖然輕便,且略有些小透明,但也看不真切,只能隱約見到大致的臉型,以及一雙清麗透徹的眼睛。
光是如此,就已經(jīng)令與會的賓客心神一稟,原本嘈雜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
“諸位先生有禮?!秉S衣女子先是朝周圍的賓客福了一福,聲音婉約清脆,如出谷黃鶯,聽得人心神又是一振。
“十三娘有禮?!迸c會的賓客也朝她拱手還禮。
“今日有幸,得諸位先生濟濟一堂,十三娘無以為敬,先為諸位先生獻上一曲?!标愂飸阎斜е粡埱?,緩緩地坐在琴臺前。
大家頓時安靜下來,等著聆聽仙音,陳十三娘最為聞名遐邇的,便是那一手爐火純青的琴技。
隨著琴弦撥動,琴音渺渺響起,與會的賓客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周顯盡管聽不懂她彈的是什么,因為他本身就是個五音不全的,卻也覺得悅耳好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在耳邊環(huán)繞徘徊,一時間讓人忘卻煩惱。
周應(yīng)和鄭如閉目傾聽,兩人顯然有較高的音律修養(yǎng),可以沉浸在陳十三娘的琴音之中。
周顯又看了眼四周,發(fā)現(xiàn)大家多數(shù)都閉目欣賞,這讓他暗暗慚愧,自己除了那遠超千年的見識,好像并沒有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琴音前半段是歡快的,令與會的賓客聽得眉舒眼展,但后半段突然一變,變得遲滯悲切起來,與會的賓客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偏又沉浸在這不可自拔的琴音之中。
等到一曲終結(jié),足足過了小片刻時間,與會的賓客才傳出熱烈的拍掌聲。
陳十三娘又朝大家一禮,感謝諸位賓客的捧場。
就連樓上的周應(yīng),此時臉上也忍不住露出欽佩之色:“陳十三娘不愧為琴中國手,這曲《月下宋緬與杜翹》,當(dāng)真是神乎其技?!?p> 鄭如也頷首附和道:“周兄說的是,陳十三娘在琴技上,遍尋開陽,也找不出一個與她比肩的。”
周顯就在一旁聽著兩人對陳十三娘的夸贊,他不通音律,只知道陳十三娘彈得很好就對了。
樓下的高臺上,陳十三娘讓侍女把琴撤去,自己依然坐在琴臺前,四周的賓客都看著她,似乎生怕錯過什么精彩的情節(jié)。
“這曲《月下宋緬與杜翹》,是梁恩功先生所譜,講的是宋緬為救心愛的杜家娘子,不惜賣身為奴,最后力竭而亡……”陳十三娘侃侃而談,說到宋緬與杜翹時,語境也變得低沉起來,令聽者忍不住跟著她的語境變化而心生悲切。
“今日請到了沈胄沈郎君,他的《聶小倩傳》,與宋緬和杜翹遙相呼應(yīng),想必諸位先生都有所耳聞?!闭f話間,陳十三娘一指她左側(cè)的一張桌子,那里,一個十七八歲的書生站了起來,朝四周的賓客拱手為禮,一派謙謙君子風(fēng)度。
“他就是沈胄?”樓上的周顯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竟然是當(dāng)初在聚賢樓上譏誚他“從未出過遠門”最后差點被鄭如扔下樓又狼狽而去的書生。
來之前他還在想,到底是誰剽竊了他的東西,見到對方后,一切謎底都解開了,也唯有當(dāng)初在聚賢樓上聽過他講故事的人,才知道寧采臣和聶小倩。
對方也真是大膽,當(dāng)初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可不止他一個,居然敢堂而皇之地盜用,還賺了這偌大的名頭,也不怕被拆穿了。
“是他!”周應(yīng)同樣認出了對方,雙目銳利地直直刺了過去,似乎恨不得把對方刺個對穿。
“好一個文賊,當(dāng)初見他奸猾,就知不是一個好人?!编嵢绠?dāng)然也認了出來,她是那種率性而為的人,當(dāng)下就要站起來揭穿對方。
周應(yīng)忙一把將她拉?。骸班嵭?,不急,先看看再說。”
“周兄能忍得下?”鄭如被她拉住,皺眉看著她。
“眼下詩會才剛剛開始,我們不妨先等等,作為一個‘大名士’,想必稍后會有‘好詩’出來也不一定?!敝軕?yīng)嘴角含笑,是冷笑的笑,顯然已經(jīng)胸有成竹。
“不錯,看看他還有什么表現(xiàn)?!敝茱@也在一旁說道,現(xiàn)在揭穿有些無趣了,要趁對方最得意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那才叫精彩。
“既然你們都不急,那就等等看吧?!编嵢邕@才重新坐下來。
“沈郎君,這聶小倩和寧采臣在前朝真有其人其事嗎?”陳十三娘一雙妙目,盈盈地看向正被眾人聚焦的沈胄。
沈胄似乎一早就料到會被這樣問起,點了點頭道:“我遍讀史記,加上家中流傳下來的一些前朝遺稿,里面確有真人真事,也有在下的杜撰?!?p> “原來如此。”陳十三娘點了點頭,妙目一轉(zhuǎn),贊道,“那首《十里平湖》最是凄美,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尤其最后這句只羨鴛鴦不羨仙,可說是點睛之筆,沈郎君,我有個不情之請?!?p> “十三娘請說?!鄙螂兄t虛地道,哪怕被夸了,也絲毫不以為得意,風(fēng)度令人心折不已。
陳十三娘聲音更顯婉轉(zhuǎn)柔和:“我想把《十里平湖》譜成曲,不知沈郎君可肯相贈?”
“十三娘若想要,只管拿去?!鄙螂写蠖鹊匾粨]手,同桌和周圍的文士都拍手叫好不止,以后這首《十里平湖》就屬于陳十三娘所有了,旁人就不能再唱了,要聽的話就只能到星樓來聽。
“如此多謝沈郎君?!标愂镂⑽⒁桓?,妙目看了一眼樓上樓下的眾多賓客,說道,“宋緬與杜翹,寧采臣和聶小倩,都離不開一個‘情’字,‘情’之一字,實是令人又愛又恨,今日就以‘情’字為題如何?”
情字一出,眾皆叫好。
陳十三娘顯然早有準(zhǔn)備,無論彈的是《月下宋緬與杜翹》,還是談及《聶小倩傳》,其實都是為了引出今日的主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