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被壓垮的瘦駱駝
送走了顧建業(yè)他們,顧盼這才覺得渾身仿佛散架了。
從早到晚,她就吃了一碗粥。
就算不提之前餓那幾天,單單是今天這個能量消耗,都已經(jīng)超負(fù)荷。
此刻她才感覺雙腿發(fā)軟,巴不得讓醫(yī)生給自己也扎一針強(qiáng)一強(qiáng)雙腿。
顧展鵬此刻是心中感慨,既有千金散盡做好事的暢快,也有施恩莫忘報之后的肉痛。
得了,這回是真的念不成書了。
“細(xì)細(xì),你看,這錢已經(jīng)借出去了,你二哥家情況不好,大概近年都還不上的了,但是我們欠別人的,卻不能賴賬,總不能讓他們都去找你二哥對不對?”
顧盼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這個理,我曉得了,不就是等于借了一回高額貸款,更是要努力賺錢了。
其實(shí)顧展鵬的心中是這樣想的,剛剛給顧建業(yè)的錢是三千六,自己先把家里的存款三千塊錢給大部分的人還上,還有六百塊,等賣了花生,晚造米熟了,大概也能還上一些。
今年這中專是讀不了了,不然再讀一年初三,爭取明年考個高中?
至于顧盼之前和他提議的要出去做生意的事情,此刻顧展鵬真的不敢想了。
不是說顧盼說得他心不紅火,而是所有的夢想都必須有堅(jiān)實(shí)的底層基礎(chǔ)支撐。
開始他手中揣著借來的三千多塊錢,家里還存在自己攢下來本來就準(zhǔn)備給閨女讀書的三千塊,這些錢足夠給他底氣,讓他暢想一番未來。
但是這些暢想,卻被林月季一通“大神”給跳沒了,就算還僅存的一絲不甘,也在剛剛自己把手中的錢塞進(jìn)顧建業(yè)的手中的時候消失殆盡了。
此刻的顧展鵬還不能精準(zhǔn)形容此刻的心情,放在數(shù)年后,他無數(shù)次回憶此刻的心情,就能感嘆道:“當(dāng)時給出去的哪里是三千六塊錢這么簡單啊,明明就是我的一間店面啊。”
所以他此刻滿心都是想著,又要開始存錢了,不然以后閨女別說念本科,就算明年一個用力,考上了中專,不用贊助費(fèi),自己都沒錢給她念啊。
你看,人的心理暗示是不是很可怕,顧盼連中專都考不上,不過空口白話扯了個謊,毒誓都不用發(fā),顧展鵬已經(jīng)覺得自家閨女可以考上本科了。
當(dāng)然,這個年代,中專優(yōu)先高中錄取,能上中專的孩子,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
一家三口拖著疲倦的身軀,開始往回走。
開始救人心急,顧展鵬一鼓作氣,背著李春花一口氣跑了兩三公里都不覺得如何,此刻停下來了,才覺得腰酸背痛。
一邊捶著自己的肩膀,一邊和林月季說道:“今天太累了,晚上回去殺只雞補(bǔ)一補(bǔ)?!?p> 林月季扶著顧盼,聽到這話忙道:“殺什么雞,這雞是留到中秋……”
還沒說完,被顧展鵬打斷:“你看看你,你今天還沒看明白嗎?能吃能喝就是福,別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一把就給貢獻(xiàn)給醫(yī)院?!?p> 林月季連忙一頓呸呸呸,倒是沒有再開口反駁。
心中感嘆,是啊,平安健康是福。
倒是顧盼趁機(jī)摸著林月季的手,勸道:“媽媽,你看,如果今天不是我們在,二哥有錢帶二嫂去看病嗎?再說如果二哥手里有錢,二嫂的病會拖這么久嗎?所以說人越窮越見鬼,人手里沒錢,就沒底氣。你現(xiàn)在還會說我說要努力賺錢的話是胡扯嗎?”
林月季剜一眼女兒,不說話。
是啊,顧建業(yè)這么大個男人,一籌莫展的樣子,實(shí)在是刺痛了林月季的心。
再看到顧彩霞這么小的人兒……
不能想,一想就流眼淚。
林月季彎腰,捏著衣襟抹了一把眼淚。
顧盼還要說,面前就匆匆趕來一人。
正是她的三堂哥顧志勇。
“七叔,你家被燒了,我剛想去找你?!?p> 此話一出,如同晴天霹靂,三人身上的疲倦瞬間消失,向著家的方向奪命狂奔。
顧展鵬的房子,是他和林月季結(jié)婚那年,幾個兄弟一起湊錢給他建的。
感念這點(diǎn)恩情,這些年侄子們上學(xué)結(jié)婚,他都從來不藏著掖著,但凡有兩塊余錢,絕對不會給一塊五,所以一家三個親兄弟再加兩個堂兄弟,感情都是極好的。
雖然房子不大,但是那也是他們唯一的家,不過出了一趟門,為何就讓火給燒了呢?
一口氣沖回家,火已經(jīng)被熄滅了。
顧奶奶陳少香正坐門前的石塊上拍著大腿仰頭大哭。
“哎喲,造孽啊,好好的房子怎么就沒了,讓我幺兒住哪里?。坷咸鞗]眼啊,你怎么不弄死我老太婆算了……”
顧展鵬幾位兄弟都趕了回來,六堂哥腰上還有一塊泥印子,一看就是走得急,摔到水田里了。
此刻正蹲在墻角,木著臉抽著煙。
顧盼的大伯父顧展豪看到顧展鵬回來,咧著牙罵道:“你們這是去哪里?房子都燒沒了……”
二伯父顧展標(biāo)是顧展鵬的堂兄,急忙攔著道:“老七,你快進(jìn)去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值錢的,趕緊取出來?!?p> 這火是從里面的那間房間開始燒的,把閣樓、旁邊的廚房都燒了個徹底。火勢一直延續(xù)到中廳,地上大半的東西都燒沒了,本來發(fā)黃的墻壁也變得黑漆漆的,唯獨(dú)掛在高處的主席畫像,奇跡般地堅(jiān)挺。
所幸里面的房間是顧盼住的,倒是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顧展鵬存的那三千塊錢,被他藏在了外間的柜子里,連同林月季的金器首飾,都沒有受到波及。
只是顧盼的房間也是存糧食的房間,今年存的糧食,全部都?xì)Я恕?p> 另外收在里間閣樓里的棉被棉衣,也全部給燒毀了。
房間更是燒得不成樣子,根本沒法再住人。
損失慘重。
林月季進(jìn)去瞄一眼,馬上聯(lián)想到這火的起因。
今天回來她以為顧盼五通神附體,就進(jìn)里間點(diǎn)了香,正好插在顧盼的床邊,而床邊正垂著顧盼的蚊帳,應(yīng)該是這樣點(diǎn)著了。
然后他們又急著出去,沒人發(fā)現(xiàn),這火就燒了起來。
想到這里,林月季臉上發(fā)白,如果不是她點(diǎn)香,這火就燒不起來,這家就不會沒了。
她死忍著的情緒終于繃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拉著顧展鵬的衣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我,是我點(diǎn)了香……”
顧展鵬只聽了個開頭,就猜到了大概,瞄一眼跟在身后抽抽噎噎地走進(jìn)來的老娘,他一手捏著林月季的手,低聲說道:“別說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別亂猜?!?p> 顧奶奶邊走邊哭:“我可憐的兒啊,命怎么那么苦啊,女兒鬧騰就算了,房子都燒沒了,是哪個沒天理的人放的火?!?p> 顧展鵬連忙過去安慰老太太:“媽,說什么呢?等下鄰居聽到了,以為你指桑罵槐,別亂嚷嚷,天災(zāi)人禍的,只能怪自己不走運(yùn)?!?p> “我怎么就不能罵了,我就罵那天殺的,如果讓我知道是誰放的火,我也去他家放火?!?p> 老太太腦補(bǔ)嚴(yán)重,已經(jīng)開始在心中給“仇家”清算,開始想著哪個和她有過口角的老太太小媳婦最有嫌疑。
“媽,你別說了,讓我消停一下好不好?”
幾位伯伯也連忙來勸,說老七還有得忙,老太太還是趕緊回去燒飯,晚上讓老七一家好好吃頓飯吧。
這才連哄帶勸把最鬧騰的顧奶奶支了回大伯家。
顧盼倒是聽了個全程,心中搖頭,可惜那個放火的已經(jīng)沒房子可燒了。
得了,這次不用挑選良辰吉日,即日全家就必須啟程,倒是省了她許多口舌,只是這種結(jié)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當(dāng)天夜里,大家都在大伯家吃飯,除了大堂哥顧志文家才兩歲的胖墩不知不覺,吃了一個雞腿喝了一大碗湯,飽得直打嗝之外,大家都沒什么胃口。
大伯母何雪妹勺了一碗雞湯,放在林月季的手邊,勸道:“七弟妹,喝點(diǎn)湯,破財擋災(zāi),就當(dāng)房子給你們一家擋了災(zāi),以后就好了?!?p> 林月季只默默地抹眼淚,搖了搖頭,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的痛沒有人懂,我寧愿燒的是我自己。
林月季有苦說不出,只覺得頭腦發(fā)脹,恨不得抽自己幾巴掌。
顧盼緊緊握住自己媽媽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把原委說出來。
就算幾個伯父不說什么,單單是奶奶這一關(guān),就能讓老媽脫一層皮。
既然房子已經(jīng)被毀了,再去追究也沒什么意義。
更何況她有信心,很快他們家就能起更大,更氣派的新房子。
一家人草草用了飯,顧盼的父親和幾位伯伯,連同兩位成年的堂兄,就轉(zhuǎn)了陣地,聚集在了顧爺爺?shù)睦戏孔永铩?p> 顧爺爺顧愛華今年六十有九,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更是多數(shù)臥床,就連吃飯也是一日三餐送到他屋里的。
顧愛華本來有兩兄弟,弟弟顧愛國夫妻四十不到就去了,只留下一個十來歲的顧展標(biāo)和一個尚在襁褓的顧展煥,顧展煥還是顧奶奶奶大的,所以兩個兄弟對大伯、大伯母都十分尊敬。
顧展鵬三兄弟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顧爺爺在村里的老人里面,生活算是讓人艷羨的老人之一。
如今出了這么一件大事,自然要去和老爺子商量一番,既要解了他的擔(dān)憂,也要為老七今后的生活計劃一番。
男人們走了,屋子里的女人開始忙活。
一大家子吃飯,單單是洗碗清潔,已經(jīng)夠吃一壺。
大家本來不讓林月季做事,但是她心中煩悶,生怕一停下來就胡思亂想,大家也就隨她去了。
只是都圍在她身邊,家長里短地聊著,盡量幫著分散她的注意力。
三堂哥顧志勇趁機(jī)扯了扯顧盼的衣服,讓她跟著自己走到門口。
顧志勇今年十六歲,正讀高二,繼承了顧家人高大的基因,已經(jīng)快一米八的身高,人又長得白凈,十分精神爽利。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鈔票,遞給顧盼。
“我就這點(diǎn)了,你拿著吧?!?p> 顧盼記得,顧志勇念了高中,沒考上本科,不愿去讀大專給家里增加負(fù)擔(dān),就出去外面打工了。
雖然混得不咋地,但是好歹比自己要強(qiáng)點(diǎn)。
不過娶的老婆就真的讓人一言難盡了,看人都是用鼻孔看人的,尤其看不起自己。
顧盼去了他家兩次,都鬧得不歡而散,后來就慢慢淡了來往。
驟然回來,她還真的不記得少年的時候,她和這個三堂兄最聊得來。
看一眼那皺巴巴的錢,大概二三十塊的樣子,還粘著一顆飯粒。
顧盼“嘖”地發(fā)出了一聲嫌棄。
顧志勇有點(diǎn)不好意思,撓了撓后腦勺,也不知道說什么樣,拉過顧盼的手,錢一塞,人就消失在夜色里面了。
顧盼口上雖然嫌棄,但是心里暖暖的。
每一個人今天說的話,給的每一個體貼,她都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