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最后的夢
賈天和把夢中所思所想鄭重地記下，仍然湊成八個回目的稿件，這次是《忘情記》的第一百回到第一百零七回。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他把稿件送到云墨齋書坊，從上了門板的門縫里塞進(jìn)去。
書坊的伙計(jì)之中，有人睡在店面里，聽到重物落地，發(fā)現(xiàn)是稿件，追出去時，只看到賈大官人頭也不回的背影。
書坊老板翻閱這八個回目，越看越是心驚。
在之前的故事之中，戰(zhàn)也戰(zhàn)過了，爽也爽夠了，可是從第一百回開始，卻幾乎是把故事?lián)Q一個角度又講了一遍，此前從第一回開始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閃爍著不同的意義。
原本所有自以為能猜到大結(jié)局的想法，都被打了臉。
書坊老板埋頭一直讀到東方之既白，卻怎么翻也翻不到大結(jié)局的最后一回。
他定神想了想，卻與此前的做法不同，沒有把書稿立刻交付活字印刷，反而要求伙計(jì)守秘。
到了這個份兒上，偏偏停在最后一回之前，只怕讀者們鬧將起來，書坊會有血光之災(zāi)，賈大官人更是把他自身放在火上烤。
書坊老板再三叮囑伙計(jì)守秘，自己匆匆披衣?lián)蝹?，在清晨冒雨去了賈大官人府上。
賈大官人站在門口，說：“最后一回？我不寫?！?p> 書坊老板大惑不解：“為什么？”
賈大官人說：“不為什么?！?p> 看起來他并不是不知該怎么寫，也不是缺少了什么，不像是遇到了困難，只是很有決心似的，說來說去只有兩個字：不寫。
聽到這個消息以后，錢飛當(dāng)場摔碎了一個茶杯。
“一定是故意的！”他怒喝道，“老黑胖子以為可以隨意戲耍萬千讀者嗎？我要去把他的腦袋揍開花?！?p> 馮瑾毫不猶豫地跟上：“我也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人被凈草拉住。
凈草覺得古怪：“咦，是不是搞反了？為什么是你們沖動，反而我來勸阻你們呢？”
李木紫在旁捏著棉花，悠然說：“只有文化人，才懂得這種憤怒?！?p> 凈草大笑：“要不是有二十萬刀的懸賞，我說不定還真信了你！”
錢飛低頭冥思，三女都等著他的決定。
最后，錢飛說：“讓我們再給他做一個夢。既然是最后的了，咱們就把場面做得大一些，來一個華麗的謝幕。”
賈天和睜開眼，看到夜空電閃雷鳴，四面是黑沉沉的水面，一望無際，空虛無物。
他自己穿著蓑衣，蹲坐在小木筏上，寒風(fēng)冷雨從蓑衣的縫隙里灌進(jìn)來。
其實(shí)這就是在忻湖的湖面中央，電閃雷鳴是因?yàn)辄S梅季節(jié)里并不缺乏大雨。
在賈天和的背后有些微暖意。
他回過頭去，只見三個窈窕的身體隔著蓑衣依偎著他。
青梅竹馬李紅袖，小師叔唐妙玉，小妖女邵靈兒。
她們衣衫單薄，眉頭緊鎖，仿佛不省人事。
三女同時出現(xiàn)在夢境中，讓賈天和又是欣喜，又是憂傷，格外牽動了他那不愿寫出最后一回的復(fù)雜思緒。
他脫下蓑衣，想要蓋在三女身上，忽然筏子一滑，姓李的姑娘滑到水里去了。
賈天和驚慌大叫，雖然明知是夢，雖然知道按照設(shè)定李紅袖應(yīng)該根本不怕水，但他還是奮力伸手下去，死死抓住她的皓腕，把她拉起來。
在這番大動靜之中，筏子失了平衡，小師叔與小妖女又滑下去了。
天哪，兩個滑下去了，你先救誰？
小師叔說：“不要管我，先救你喜歡的女孩子?！?p> 小妖女說：“你要先救不會害你的人?！?p> 賈天和大吼：“我全都要！”
他伸出雙手，拼命保持平衡，同時抓住她們兩個。
雨水、汗水、以及下面水面波濤飛濺上來的涼水，讓他滿頭滿身濕透。
等到一番掙扎之后，兩女都上了筏子。
還沒喘夠一口氣，李紅袖又軟綿綿地滑下去了。
再把李紅袖撈上來，小妖女又眼中無神地滑下去了。
這邊撈，那邊落。
此起彼伏，此伏彼起。
賈天和：“我無奈了！今天的夢這么坑的嗎？”
他不知第幾次地伸手入水，忽然抓住了一只骨架硬朗的大手。
“不對！這是個男的！”
錢飛連忙甩脫他的抓握，潛回深處。
這一折騰，整個木筏也翻了。
仿佛天已碎裂，地已消蝕，天與地都不存在，只剩下賈天和孤獨(dú)地在黑暗之中沉浮，漸漸力竭。
閃電再一次照亮附近的水面，只見三女都濕淋淋地浮在水面上，發(fā)絲貼著俏臉，不死不活，直勾勾地看他。
賈天和大哭：“我怎樣才能救活你們？”
三女齊聲說：“你明明懂的，你明明懂的！”
賈天和停止了哭泣，雨水立刻洗刷了他的淚痕。
他正色說：“是的，我懂的?！?p> 水下的錢飛適時地履行導(dǎo)演（兼服化道、兼劇務(wù)打雜）職責(zé)，把一塊更大的木筏緩緩舉起，同時托起了賈天和與三女，并且偷偷地在賈天和背后給他撐了一把傘。
賈天和苦笑說：“我是在等你們的。今天白天我就在想，我一定還會夢見你們。我需要給你們一個交代?！?p> 三女也不說話，等他繼續(xù)。
賈天和說：“你們其實(shí)也都是我自己，是我腦子里的另一個我，想要把《忘情記》寫完的那個我。寫完了，肯定大賣，名利雙收，我自己多想要啊？”
扮演小妖女的馮瑾說：“我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的?！?p> 賈天和說：“我在乎！在我自己的夢里，我就別為了面子，給我自己貼金了！但是我更在乎的是，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旅程就要結(jié)束了。”
扮演青梅竹馬的李木紫說：“旅程已經(jīng)很長很累。”
賈天和微笑說：“只要有你們陪伴就是好的。只要有你們陪伴，不死不活到永遠(yuǎn)又有何不可？”
三女都無語了。
賈天和望望黑暗空寂的四周，開心地笑說：“我也陪著你們一起不死不活，就像現(xiàn)在這樣，就一直現(xiàn)在這樣吧。”
錢飛嘆了口氣，趁著閃電停歇的黑暗，用乙醚布巾蒙住了賈天和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