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上城西南約二十里處,是土奚律南苑圍場。
今日是難得的晴暖天氣,承曄著了輕軟鑲熟鐵的皮甲,身后左右分別跟著阿小和小稟義,打馬騎行而來。
遠(yuǎn)遠(yuǎn)看見獵場內(nèi)旌旗獵獵,獸皮鑲藍(lán)寶石的金頂大纛好不威風(fēng)氣派。
他心知這次大約整個土奚律的王族權(quán)貴都到齊了。
不卑不亢行至金頂之前,才發(fā)覺除了摩多可汗未親自蒞臨之外,拉木倫、鐵勒、兀勒王均在現(xiàn)場。
彩旗招搖飛揚(yáng)的大纛內(nèi),還有兩男兩女。
經(jīng)鐵勒王引薦,承曄才知那美目顧盼,風(fēng)韻宛然卻有幾分媚態(tài)的是拉木倫的女兒、現(xiàn)摩多側(cè)妃也加因。
體格壯碩、神情倨傲的小胡子男子是拉木倫的獨(dú)子也蓋世子。
一直跟在拉木倫王身后,舉止謙卑的突倫青年,是烏木南江的次子,烏木扶雷。
而一身剪裁合度的騎馬裝,低眉順目跟在鐵勒王身后的則是他最寵幸的侍妾,曲伊人。
承曄好整以暇地一一拱手見禮,心里卻自苦笑,好大的排場,今日果然是場大戲要演。
一夜未睡的后遺癥便是,此刻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冬日幾無溫度的陽光也十分刺眼,讓他有些微的頭昏腦漲。
今早同時收到兩個噩耗。
先是阿小回來說,他趕到城西劉嬤嬤家的帳子之時,那義子已在房里斷了氣。仿似吃多了酒,頭沒在水桶里,竟是溺死了。
之后是小稟義,他昨夜糾集人手再到博樂坊之時,那里竟然人去樓空,只剩幾個在屋中尋摸值錢物件的小賊。
小稟義還帶來了義成公主府的消息,劉嬤嬤在府中懸梁自盡。
馮斯道,果然是一等謀士的手筆。
承曄默默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今日必要說服鐵勒王與自己聯(lián)手,成敗在此一舉。
午時正刻,負(fù)責(zé)儀仗的土奚律軍士吹起樺皮號角,一群麋鹿、獐狍,乃至肥圓的野兔,被鐵勒王帳下的親兵圍堵追趕到正對草坡上方王帳大纛的一處平坦洼地里,鐵勒王一聲高呼,圍獵開始。
只聽拉木倫王大聲向?yàn)跄痉隼缀统袝闲Φ溃?p> “家中犬子極愛圍獵,求著我與他獵鹿,這下好了,你們?nèi)齻€都來試試身手,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烏木扶雷十分恭謹(jǐn),晃了晃手中的皮囊:
“小王自來是個憊懶的庸才,自小愛這囊中之酒勝過一切,這獵鹿嘛,自然是比不過也蓋世子的?!?p> 承曄強(qiáng)自笑著,口中意有所指道:
“我大宸之人,素來不擅狩獵,只精于騎射而已——阿小,你們放手一獵給老王爺瞧瞧。”
阿小與小稟義端坐馬背之上,肅容拱手。
在兩國邦交之中,逐鹿獵鹿別有深意。
他們此次出使的任務(wù)是重修互市,不是為了宣示國威,何況今番來此,實(shí)是有求于人,自然不能鋒芒畢露。
如何在不能與土奚律和突倫王室爭相獵鹿的情形下,不至墮了大宸國威?這是比較難辦的事。
也蓋驕傲一聲呼哨,一馬當(dāng)先向群獸所在的洼地俯沖而下。
“他喜歡獵鹿,難道不是想造反嗎?”
阿小冷哼一聲,悄悄在承曄身邊說道。
承曄手里收僵放慢馬速,機(jī)警地望向四周,判斷最有可能和鐵勒王密談之地。
此時正是一日當(dāng)中地氣最暖的當(dāng)口,腳下鋪著淺黃松針和深紅落葉的土壤變得松軟。
枯糙的樹干上,隔夜的白霜被陽光蒸騰起淡淡的水霧,仍有零散的葉子疏疏綴在樹枝上。
走近之時能看到葉尖上掛著晶瑩圓潤的水珠,夾雜著濕腐的泥土氣息涼涼地點(diǎn)向鼻尖。
“少爺快看!”
阿小的聲音里帶著亢奮,指向樹干旁的一團(tuán)青黑色泥團(tuán),笑了笑補(bǔ)充道:
“是灰熊!”
阿小自幼在北疆長大,冬日里常跟著村中獵戶上山打獵,因此對山林之中的野獸也頗為熟悉。
野獸經(jīng)過一年的成長,在冬季正是膘肥體壯之時,又要搶著在大雪來臨之前儲存越冬食物,經(jīng)常出來覓食,此時正是狩獵好時機(jī)。
承曄心中一動,無法獵鹿,獵個大獸卻可以一展身手,當(dāng)不至墮了大宸的臉面。
阿小適時向前指了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棵枯老的榆樹黑色的樹干上赫然有一道分外清晰的白色擦痕。
承曄瞬間明白過來,這是大獸經(jīng)過之時留下的痕跡。
刻意往地上瞧去,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鋪滿腐葉的土壤中有不甚清晰的大獸腳印,延伸向密林深處。
一聲驚叫樹林的另一頭傳來。
張目望去,一匹黑馬載著一名少年遠(yuǎn)遠(yuǎn)地狂奔過來,他身后緊跟著一名少年,大聲地叫喊著。
承曄和阿小對視一眼:
“馬驚了?!?p> 承曄向阿小和小稟義丟一個眼神,自己撥轉(zhuǎn)馬頭往狂奔的黑馬而去。
在距離黑馬十步之遙的時候,承曄閃身向側(cè)旁躲避,瞅準(zhǔn)時機(jī)在與黑馬側(cè)身而過之時一躍跳上馬背。
御馬是他少年時代里所修主務(wù),降服一匹狂了性的馬當(dāng)然也不在話下。
他一面極力抱住馬背上的少年安撫著,一面將二人的身體緊緊伏在馬背上。
抽出一只手用力向側(cè)方提韁繩,誰知黑馬的狂性極大,直跑出約五六里地才緩緩放慢了速度。
承曄扶起馬背上的瘦小少年,輕拍了他肩膀安撫道:
“沒事了,沒事了小兄弟?!?p> 本欲飛身下馬,見那少年一雙黑沉沉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他才記起此人仿佛是烏木扶雷的近侍。
心里生出一股傲氣,嘴上戲謔道:
“你們突倫人到了這個年紀(jì)連控馬都不會?”
見那少年恍若未聞,仍然一動不動緊盯自己的樣子,承曄這才意識到,這個突倫人大約不懂漢話,只得搖頭笑了笑跳下馬去。
笑意還在唇畔未消散,卻瞬時被眼前的景致嚇了他一跳,四顧周圍全是草坡和密林,陽光普照之下,竟沒有任何建筑和標(biāo)記,他絲毫找不到回程的路。
背后卻傳來清脆戲謔的一長串大笑,少年在馬背上笑的前仰后合。
承曄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覺得那笑足足持續(xù)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停下。
期間至少有兩次,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按下想要向少年的大嘴掄起的拳頭。
只見少年自馬背上俯身下來,黑沉沉的眸子瑩然有些藍(lán)色的亮光,承曄直直看進(jìn)那眸子,心跳不由漏了半拍。
河陽織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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