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另一個人間

　　翌日清晨，天色淡漠。

　　穎京正值深秋十月，秋風颯然。

　　沐河清從沉睡中悠悠轉醒。她望向窗外，是一如記憶里透過雕花窗欄的晨曦微光。她閉上雙眼，上一世的記憶如走馬觀花掠過眼前。

　　長明七十八年，沐河清十四歲，年關及笄，正是熹元帝賜婚之時。而如今十月初一，她只有兩月有余來改變這一場悲劇。

　　沒有時間彷徨。

　　她記得十四歲那年確實有過這一場夢魘，詳因不查，只知她夢魘幾日，精神低迷。陸修堯特地前來探望她，羨煞旁人。七皇子陸修堯素來與世無爭，問遍穎京，世人只知七皇子唯獨對沐河清這個青梅竹馬上心。

　　若是算得不錯——今日，她便要與陸修堯見面。

　　她撐起身子，懶洋洋地坐直，喚了一聲：“清蓮，替我梳洗?！?p>　　清蓮有些詫異，語氣關切入微：“小姐今日怎么起這么早？昨日病才剛好……”

　　沐河清淡道：“無礙。早課還是不要遲到的好?！?p>　　她的聲音清冷稚嫩，卻莫名不容旁人置疑。

　　清蓮見沐河清已經(jīng)下床，也不敢含糊，立刻去做準備。她端著盆去打水，路上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幽幽地嘆了口氣。

　　她與清霜、清云是沐夫人親自挑選的，她們也知道沐河清雖然有些嬌縱的大小姐脾氣，但是心思單純，沒有什么壞心眼，更別提宅院里那些婦人玩弄的心機手段了。這一回老夫人暫離護國公府，沐河清便患了癔癥，實在很難讓人不與北院二房聯(lián)系起來。

　　還有下人的情況，平時南院的下人面上做足了功夫，其實私底下早已頗有微詞。更何況，北院二房有意無意安插人手，南院幾乎已經(jīng)遍布二房的眼線。

　　沐河清是什么身份？她是當今皇上親自賜名的護國公府定西大將軍沐震唯一的嫡女！身份之尊貴可以說是京城唯一的風光。又怎是二房沐婉和沐楚兒所能媲美之人？

　　天壤之別，天上地下。

　　可是沐震和沈昭云于隴西戍守邊關，保家衛(wèi)國。二人一年半載才回來一趟，疼寵女兒都來不及，又怎會教育沐河清這些東西？

　　清蓮端著水盆，回頭看了眼長悅閣華貴的大門，心中嘆息：生為深宅大院的嫡小姐，性子純良其實并非善事。

　　長悅閣坐落在護國公府南院的往西。庭院中栽滿了各式各樣名貴非常的海棠花，四月春風一顧，海棠花瓣隨風零落，更是絕佳風景。撇去滿庭盛景不談，長悅閣比東邊沐海宴的長遠閣也更寬敞，修繕極盡講究，可見沐震夫婦到底是偏疼女兒多一些。

　　長悅閣正廳地面上鋪著細錦織就的毯子，毯上繡了金線海棠，上好的檀木雕刻成帶花紋的檀木桌，桌后則掛著一副鐵畫銀鉤的字畫，上面書道四字：

　　海晏河清。

　　東邊廂房是沐河清的閨房，檀香氤氳的閨房內，靜謐而閑適。鵝梨紗裁剪成的垂簾已被卷起，冷清的少女正臨窗而坐。

　　同樣是檀木雕成的梳妝臺，華麗而精巧。梳妝臺左側放置昂貴的胭脂水粉，右側擺放多只金玉鑲嵌的檀木匣。正中間是一面寬大的菱花銅鏡，鏡中清楚地映出少女嬌俏稚嫩的容顏——

　　少女生了一張嬌嫩的鵝蛋臉，嬰兒肥未及褪去，膚如凝脂，瑩白勝雪，腮若桃花。朱唇微翹，唇上一粒唇珠讓少女冷淡的神情中平添了一抹嬌憨。

　　已然是天生麗質。

　　可偏偏，沐河清還生了這樣一雙眼睛。沐氏長房遺傳的桃花眼——旁的人家再有，也只能是別樣的。

　　沐河清便生了一雙極美的桃花眼。

　　上下雙弦，瀲滟波光，瑰麗無雙。最可貴的是那烏黑明亮的瞳仁，明若星子，燦爛無雙。這雙眼睛，斂盡人間絕妙風景，一雙桃花眼，欲傾天上仙。

　　沐河清的手輕輕撫上鏡中人兒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十歲秋菊宴，與陸修堯初見那日。陸修堯待他人溫和疏離，卻唯獨為她折花彎唇一笑。是因為……這雙眼睛？還是這副皮囊？

　　清霜站在身后，與清蓮相視一笑端詳嬌俏的少女由衷夸贊道：“小姐如今出落的真是愈發(fā)好看了，奴婢知道小姐愛美，今日也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壓過穎京城諸多女兒家?！?p>　　沐河清卻一反往常淡道：“別太費力氣，隨便打扮就行。”

　　二人聞言皆大吃一驚，對視一眼，卻相對無言。

　　要說她們小姐最張揚的一點，便是愛美。沐河清本就天生麗質，還生了一雙極美的眼睛，自小又是被沐震夫婦和沐老夫人寵慣的，吃穿用度各方面只用最好、最講究的，就連她們三個，梳發(fā)、換衣、上妝的手藝也經(jīng)過了嚴格訓練。

　　不過也正是因為穿著過于奢華張揚，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多嫉妒心作祟，不愿與沐河清親近。

　　清霜三個也想勸勸沐河清，可是又想著豆蔻年華的少女，若不愛美豈不可惜？再說憑沐河清的身份，她值得最珍貴最好的，又何必為了迎合世人而做出改變？

　　可誰知——沐河清自己先退了一步。

　　清霜頂著滿頭問號，不知說些什么，只好愣愣應了。

　　沐河清見兩個丫頭迷糊的樣子，心中苦笑：她如今的功夫又怎會放在打扮上？

　　沐震夫婦年關方回，長明朝堂陸修堯還在暗中蓄勢，長明皇室對許多簪纓世家的打壓也將近，她今生必不可能再嫁入景王府，那么沐家樹大招風，可能很快會成為陸氏拉倒三大家族的第一個祭刀者。

　　如今她只是一個未出閣的嬌嬌女兒，縱使經(jīng)歷了十年坎坷的命運，她也不能動輒左右一個朝堂的跌宕沉浮。

　　何況還有這深宅后院，群狼環(huán)伺，沐婉、沐楚兒、沐驍、沐喬……這些人看似是她的好姐妹好兄弟，其實是一群還未撕破臉的惡狼。

　　癔癥、耳疾、強奸……這些事情，上一世種種撲朔迷離，她臨死方知，眼下也是一片茫然。

　　“小姐這是想些什么心思呢？婉小姐到了大門口了，說是要帶小姐趕緊去榮華堂，有貴客造訪?！鼻逶萍奔钡赝崎T而入。

　　她正看到沐河清坐在椅上，眼中閃過一抹驚艷，隨即開心道：“小姐今日瞧著與往日不同了些，我說哪里不同呢！原來是愈發(fā)好看了！”

　　沐河清今日打扮確實素雅。

　　烏發(fā)半綰，一支琉璃海棠簪子斜斜簪入發(fā)中，宛如盛開在黑夜的花朵。一席月白色對襟窄袖長裙勾勒出少女尚未發(fā)育完全的青澀身段，畏風故而又罩上一件藕色白鷺披風。

　　絕世佳人，清麗無雙。

　　沐河清隨手敲了她的腦袋，慢道：“好看能當飯吃嗎？”

　　這回換清云愣住了。小丫頭呆呆地給兩個姐姐使眼色，清霜與清蓮卻只能連連搖頭苦笑。

　　沐河清起身來到正廳，狀似無意地打量起那幅“海晏河清”的書法。

　　此乃熹元帝御賜書法，長明僅此兩幅，分別懸掛于長悅閣和長遠閣內。長明六十四年，沐震攜一雙子女進宮面圣，謝熹元帝賜名之恩。屆時出宮，金銀珠寶、珍饈美味、皇家御賜如流水一般整箱整箱搬入護國公府。二房看的眼花繚亂不說，光宮里來的清點之人便花了足足一月的功夫，好一個風光無限。

　　這兩幅字畫便是那時帶回懸于堂上。

　　清霜三個丫頭見沐河清打量這幅字畫，心中驚疑不定。

　　清云最是藏不住情緒，脆生生開口問道：“小姐，這字畫有什么問題嗎？若是臟了，奴婢再好好擦拭一番？”

　　沐河清移開目光，笑了笑一帶而過：“沒什么，只是有些想念爹爹娘親?！?p>　　三人一聽，心頓時一揪，不約而同在心里嘆了一聲。

　　沐河清：“好了，都跟上，不是還要見婉姐姐么？別怠慢了貴客，給爹娘丟臉?！?p>　　窗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沐河清的視線仿佛越過門窗，凝視著逐漸走來的人。

　　沐婉。

　　沐河清壓抑著渾身的冷意，脊背筆挺，端端正正地踱步來到門前。

　　“清云，給婉姐姐開門?！便搴忧宓馈?p>　　“好嘞！”小丫頭狡黠一笑。

　　厚重的檀木門向兩邊開啟，晨光燦爛。

　　門外，是另一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