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清寒涌進(jìn)雙眼,一瞬間沐河清的視線模糊了不少。
清云眼睜睜瞧著自家小姐就這樣大喇喇地把這瓶“來歷不明”之物滴進(jìn)了……眼睛。小姐這雙眼睛這樣好看,若真是傷到了——還是被自己下手傷到了,要如何是好???
樓破嵐倒還好,反正在他的印象里,這個比他年紀(jì)還小的……女人?總是能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
下一刻,他看著沐河清發(fā)生變化的眼睛,若有所思。腳上的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踢。
清云睜大眼睛,嘴巴微張,儼然成了一個呆子。
這雙眼睛,原是瑰麗瀲滟、明燦至極,如今竟不過清水盈盈、泯然塵俗。仿佛最名貴的明珠,蒙落了塵埃,配上這身打扮,也不過是個模樣略微出挑的風(fēng)流少年。
樓破嵐癟癟嘴,不服氣地承認(rèn)這女人算是有幾分本事。
忽然下一瞬,少年眼中寒光大盛,瘦小的身子驟然緊繃!
“嗖!”
一顆石子自少年嶄新的布靴上飛過墻頭,輕微的悶哼聲卻被少年捕捉入耳。
他轉(zhuǎn)眼又是一粒石子飛出,其快無比,攜著勁氣狠狠地砸向某處。
樓破嵐又低頭恍若無事地踢了一會兒石子,這才收斂住眼中殺意。
“石子好玩么?”
少女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冷不丁嚇了少年一跳。
樓破嵐抬頭就見沐河清已走遠(yuǎn)了幾步,此時眉梢微挑,生出幾分不滿。
他跟上去,笑了笑:“還行,挺有趣的。你要不要來試試?”
沐河清若有所思:“這幾日飛沙走石,我院子里倒是有不少石子,回去便賞你自己撿著玩兒罷?!?p> 樓破嵐:“……多謝公子?!?p> 穎京乃是皇城,又不是隴西邊關(guān),飛什么沙、走哪門子石?
沐河清淡淡地補(bǔ)充:“要撿便撿干凈了,若是漏了一個兩個,你應(yīng)該不能盡興。”
樓破嵐:“……”
合著踢兩個石子玩兒,他便要把這位大小姐院里的石頭全打掃干凈?
他……招誰惹誰了?
她知道他是誰嗎……這女人!
不就踢個石子至于嗎啊喂!也不看看他為了誰才踢的石子!還不是來保護(hù)她的!
真的是……氣到不想說話!
少年內(nèi)心的糾結(jié)始終按捺不住,所以樓破嵐雖然不說出口但表情還挺豐富。
于是——
清云可勁兒地憋笑,一勁兒地偷樂。
開玩笑,她們家小姐狂妄起來自家丫鬟都逗著玩、自家親戚都不認(rèn)的,你算哪根蔥?
…………
春暉藥鋪,胡子花白仙風(fēng)道骨的掌柜很悠閑地整理藥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年逾半百的混濁和病態(tài)。
沐河清幾人前腳剛走,藥鋪外便掛上了“歇業(yè)”的招牌。
老掌柜見幾人消失在街角,這才一掃閑適之態(tài)轉(zhuǎn)而向后堂走去。
后堂本是多間倉庫,還有幾間是老掌柜的居室。老掌柜卻越走越深,來到一處荒廢了許久的倉庫前,倉庫定是長年廢棄,連大門都破破爛爛。
老掌柜推門而入。
倉庫內(nèi)竟茶香氤氳,是一間古樸雅致的小居。
當(dāng)真是別有洞天。
小居內(nèi)的木幾邊上坐著兩個人。
左邊的一人青衫廣袖,儒雅清俊,捧著書卷的姿態(tài)從容隨意,神色卻極為專注。他面容略顯蒼白,腰間掛著一枚熟悉的環(huán)佩。
正是顧流云,顧乘風(fēng)此人。
老掌柜恭敬地彎腰,身子卻明顯側(cè)向右邊,謙卑而順服,是發(fā)自心底的尊崇。
右邊之人的姿態(tài)與顧流云截然相反。他整個懶洋洋地?fù)卧谧郎?,一席白色錦衣,流云似水,亦舒亦展。
不過奇怪的是,他整張臉都隱匿在一頂寬大的斗笠中。在屋中都要戴著斗笠,一刻也舍不得摘下。
白色斗笠下隱隱可見他透白的膚色。似玉一般剔透、似雪一般瑩白,是一種無端脆弱的白色,甚至有些病態(tài)。
“先生,方才那位公子拿的藥,我這兒列了個方子。先生可需要過目?”老掌柜的聲音蒼老而不露疲態(tài)。他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張藥方,雙手呈上。
白衣男子的語氣也有些懶:“流云,你大致看看。”
顧流云取過方子,神色竟愈看愈凝重,眉目肅然。
他放下藥方,又低頭思忖良久,這才開口:“若是我記得不錯,此藥乃是……寒泉苦目水?!?p> 白衣男子只道:“細(xì)說?!?p> 顧流云一雙清透的墨眸盯著這張薄薄的藥方,緩緩道:“寒泉苦目水的藥方……失傳江湖多年未現(xiàn)。即便尋得來藥方,入手的工序也是其中隱秘……至少,在長明,若非合太醫(yī)院一院之力,根本難得此物?!?p> 他頓了頓:“即便是我,也僅是多年前在顧家讀過相關(guān)典籍。而你知道,顧家……”
他垂眸看了眼腰間的環(huán)佩,想說什么又最終什么也沒說。
“哦?”白衣男子有些意外:“想不到這東西還算來頭不小。”
顧流云轉(zhuǎn)向老掌柜:“柏老,你且與我細(xì)細(xì)道來?!?p> 被喚為“柏老”的老掌柜暗自心驚,毫不含糊地把沐河清自進(jìn)門到樓破嵐發(fā)現(xiàn)手下之人,一股腦兒復(fù)述了一通。
屋中安靜了片刻。
右邊那人緩緩坐直了身子,白衫貼身勾勒出那人勁瘦的身段。他的姿態(tài)分明還是懶散而從容,卻透露出令人心驚的壓迫。
他問道:“寒泉苦目水,用來做什么的?”
“用之得當(dāng),可模糊眼目以遮瑜示瑕?!鳖櫫髟频恼Z氣愈發(fā)慎重:“但若是不通醫(yī)理而胡亂用之,只怕雙目難保,寒性傷身?!?p> 顧流云又問了一遍:“那位公子,直接將其滴入眼中了?”
柏老也意識到了什么:“……正是?!?p> 顧流云想起那日葉寒舟向他提起的這位嫡小姐,眼神一下子冷下來:“呵…若沒有千百號人的雙眼作賭,絕無人敢輕易用之!”
被稱作“先生”的白衣男子沒說什么,反而伸出一根白到透明的手指蘸上茶水,在木桌上輕輕描摹著什么。
過了片刻,他才意猶未盡地捻起手指,將手肘撐在交疊的雙腿上,雙手撐住下頷懶道:“那幾個小子怎么樣了?”
柏老恭敬回道:“回先生,幾人皆被那位公子撿回的少年所傷。那少年小小年紀(jì)卻武藝超群,我們的人不過多近了半個身位,那少年便立刻有所察覺!據(jù)他們所言,他們竟皆是被…被地上石子所傷。而且……正中要害。好在僅是石子,若是其余的東西,恐怕性命難保。”
桌上的茶漬漸漸要干了,顧流云無意中掃了一眼——淡淡的茶漬被手指劃出了兩道弧度,一道上弧,一道下弧。
他搖搖頭。先生倒是一貫的隨意。
“多近了半個身位?”白衣男子語氣有些不著調(diào):“不知對方明細(xì),也敢多近對方半個身位?”
“輕敵而自大,逍遙騎如今這般松懈大意,一個個是都以為自己了不得?還是活膩歪了?”
他又慢悠悠地嘆道:“活著不好么?非要上趕著尋死?!?p> 白衣男子的話輕飄飄懶洋洋的。
那股壓迫和危險卻如影隨形,逼得柏老啞口無言直冒冷汗。
“那幾個家伙讓他們自己去領(lǐng)罰。”白衣男子最后的命令極為冷漠。
柏老卻如蒙大赦:“……是!”
白衣男子懶懶地擺了擺手,柏老立刻會意,當(dāng)下便恭敬退去,關(guān)上了房門。
小居內(nèi)相對無言,顧流云見對面坐著的人依舊懶散,一時忍不住憂心忡忡地提醒道:“……先生好歹重視一下沐家這位嫡小姐吧。且不說那來歷不明的少年,光是一瓶寒泉苦目水,也能看出這位沐小姐絕不簡單?!?p> 對面的白衣男子忽的哂笑一聲:“你說,如今竟然還有不愛臭美的小丫頭么?”
顧流云:“……什么?”
男子的斗笠下露出殷紅的唇瓣,唇邊溢出的笑懶散而自信。
他的手指又蘸著茶水在桌上描摹,慢道:“豆蔻光景,爛漫韶華……”
這一回顧流云看清楚了——桌上用茶水描摹出了一只眼睛,上下雙弦,輪廓淺淡,簡單且無神韻。下一刻,瑩白剔透的手指蘸上茶水在這只“眼睛”上輕輕一點(diǎn),暈開在桌面,畫龍點(diǎn)睛之筆。
“這么好看的眼睛,她卻想方設(shè)法地藏起來?!彼詈竽ヴ闹种傅溃骸昂苈斆??!?p> 顧流云沉默片刻,又?jǐn)Q著眉道:“可正如我所言,犧牲千百號人的雙眼也不是玩笑話。她若真如此……”
“她辦不到?!卑滓履凶庸麛啻驍啵骸斑@么偏的藥方,這藥水又那么難搞,她一個小丫頭還辦不到?!?p> 顧流云:“……那要怎么解釋?”
顧家世代行醫(yī),習(xí)醫(yī)之人,最不能容忍把人命不當(dāng)回事的人。
無論她要做什么,她的目的固然重要,但他人的性命便可有可無了嗎?
顧流云對沐河清此刻充斥著偏見。前幾日還覺得這是個有趣又膽大的女子,聰慧而狂妄。但如今看來,她不像他想的那樣,僅僅是有趣。
反而深不可測。
白衣男子聞言卻忽的往椅背一靠,笑著不著調(diào)地道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p> 顧流云:“……”
當(dāng)真是……無賴欠扁至極。
顧流云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要忍住。畢竟是救自己一命的恩人,身體還異常孱弱,打不得罵不得氣不得……要茍?。?p> 他狠狠地瞪著對面欠揍之人,見他還在笑,簡直能夠想象到那雙掩在斗笠下的眼睛,定然又噙著戲謔的笑意。
真的是……好氣呦。
顧流云深呼吸,恢復(fù)了往日儒雅客氣從容而矜持的微笑:“好的先生,既然如此我便不過問了。”
然后他又一頭栽進(jìn)書中,顯然不愿搭理某位“先生”。
忽然白衣男子猛地咳嗽起來,斗笠晃蕩,胸膛也劇烈地上下起伏。
顧流云見狀迅速擰眉,從袖中掏出一瓶藥來,倒上茶水欲給男子服下:“怎么回事?今日分明已經(jīng)服過藥了,怎么好端端地又犯?。??”
他快速遞過手中的藥,卻被一只透白的手擋了下來。
下一刻,男子的咳嗽立刻收住。
“哈哈哈……”愜意的笑聲愉悅放肆:“我裝的。怎么樣,像不像?”
顧流云氣結(jié):“……”
顧流云毫無表情道:“……先生,我今日便把話撂在這兒,以后你就是咳死了、死在大街上、銀子被逍遙騎一把搶光了我也不會再管了!”
白衣男子無情拆穿:“你前幾日才這么說過,也不改改說辭。”
顧流云:“……”
簡直了。他怎么就攤上這么一個救命恩人?啊忘記了,這位救命恩人現(xiàn)在還是他的主子。
顧流云又深吸一口氣:“……先生,以后能不能注意點(diǎn)?裝病對于你這副身體而言,也是雪上加霜之事。我與寒舟都不希望若干年后,逍遙騎尚在你卻先撐不住了。”
“我們不了解先生過往,但信任先生跟著先生做事,先生自己的身體,煩請自己珍重。”
白衣男子見好就收從善如流:“好,我知道了?!?p> 顧流云神色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將藥瓶又放回衣袖中,見男子這般聽話倒也無話可說,只好繼續(xù)埋首書卷。
太陽當(dāng)空照耀,午時已到。
白衣人懶散地靠在椅上,雙腿交疊,愜意得不行。
唇角的笑容卻不知何時徹底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