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
站在九重金階上的大太監(jiān)兩鬢斑白,托著手上的拂塵,尖聲宣告早朝。
金光璀璨的太宸殿,地面鋪就玄金磚,熠熠生光,兩邊各九根擎天木柱皆由金粉雕刻出一幅幅畫卷,柱上鑲嵌著各色琉璃琳瑯孔雀石,栩栩如生的吉祥神獸吞吐著大顆圓潤的夜明珠,在昏暗的大殿上散發(fā)出柔和明亮的光芒。
九重階梯上威嚴的龍椅邊,兩尊不染塵埃的玉如意和龍鳳金雕相對擺放,龍椅上赫然坐著一個眉目威嚴的老者。
老者雙眼有神,腰背挺直,五官硬朗,正是如今長明最至高無上的帝王,熹元帝,陸熹。
帝王之氣,霸道如斯!
殿下兩邊分別位列六位皇子,文官武將。太子為首,身后是另外五名皇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俯首,聲勢浩大。
“眾卿平身。”熹元帝沉穩(wěn)洪亮的聲音響徹大殿,完全沒有年過半百的氣虛體弱。
大太監(jiān)拖著拂塵一甩,再次發(fā)出尖細的聲音唱旨:“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四下一片靜默。
沐昌自文官一列赫然站出,俯首彎腰,手中的白玉笏板向前微傾:“回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熹元帝沉聲問他:“所為何事?”
“回陛下,自長明開國以來,穎京上下文武百官莫不兢兢業(yè)業(yè),黎民百姓莫不幸沐皇恩。然,京兆尹府京兵衛(wèi)仗制度之便,欺上媚下,趨炎附勢,以公濟私,擄掠百姓,實有負陛下篤信,不堪再用?!?p> “微臣收集到相關罪證,不敢隱瞞,就此呈上?!?p> 他又從袖袍里取出一個折子遞給了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小步上前遞給了大太監(jiān)。
“微臣以為,此欺民侮民之輩,實在應該即刻裁撤,刻不容緩,以安撫穎京順遂祥和。”
一通洋洋灑灑文縐縐的鑿鑿之詞說下來,沐昌竟還甚是自得。
殿下臣子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此刻,立在太子身后的煜王臉色卻不太好看。
煜王生得壯碩,膚色偏黑,一身石青色蟒袍穿上身頗有幾分威武。他此刻臉色陰沉,本就冷硬的五官此刻更加冰冷,冷沉的視線先是死死地盯著熹元帝手中的折子,末了才收斂了冰冷的氣勢,斂下眼眸掩蓋了殺意。
陸修義死死忍住中燒的怒火。
“陛下,微臣亦對京兵衛(wèi)瀆職之罪深感憤慨!望陛下明察秋毫,撤了這些徇私枉法之徒!”
“微臣——附議?!?p> 朝中尚存忠良之輩,憂國憂民,平時彈劾上諫不屬于他們的職責,一群閑養(yǎng)的中散大夫、御史令與其他諫臣也總是為萬般緣由不管不顧,眼下見有人提及此事,都紛紛趕來添一把火,最好能直接端了這個禍害穎京的毒瘤。
王大夫也走出來,給身邊幾個站在近處的同僚使了個眼色,一群人都大喇喇站出來,拱手舉著笏板,齊聲道:“臣等——附議。”
煜王垂首,閉了閉眼,胸腔起伏,最后僅低聲嘆了口氣——這京兵衛(wèi),怕是留不住了。
熹元帝此刻正不急不緩地閱覽折子,滄桑渾濁的眼中透出獨屬于帝王的威懾。
他又看至一處,皺眉向一直低著頭的程忠實問道:“程侍郎,朕見這折子上寫著,令郎程公子遇害一案京兵衛(wèi)瀆職懈怠,尚未查出真兇,此事當真?”
被熹元帝點名,程忠實不得不站出來,老人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回陛下,確有此事。犬子一案,京兆尹……至今,毫無頭緒?!?p> 程忠實最后幾字幾乎是牙擠著牙從嘴里蹦出來的。
熹元帝象征性地安撫了幾句。
這位帝王掃視了殿下站出來將近一半的文臣武將,略加思忖,隨即點點頭:京兵衛(wèi)這些年為非作歹他也略微知曉,只是一直沒有諫臣上諫,他也干脆由著義兒手中掌握些勢力。只是——他有些太不知輕重了。
“胡鬧?!膘湓勖碱^一皺,折子“砰”得一聲就被扔下臺階,眼神一掃,見陸修義低著頭不執(zhí)一詞便干脆問道:“煜王,此事你以為該如何處置為好?”
陸修義深吸一口氣,站出來,端的是不動聲色滴水不漏,聲音中氣十足:“父皇英明!兒臣以為,此等不尊律法、為我皇室抹黑之人,唯有盡早鏟除,以安百姓之心?!?p> 熹元帝轉了轉手上的一截沉璧扳指,眼中露出欣慰之色,最終點點頭,依靠在白玉扶手上,下旨道:“京兆尹府京兵衛(wèi)以制度之便,假公濟私,目無國法,媚上欺下,作亂民間,證據(jù)確鑿。傳朕旨意,著即日起裁撤京兵衛(wèi),京兵衛(wèi)共四伍八行,皆依律發(fā)配漠北古城?!?p> 嚴肅的帝王頓了頓,緊接著又道:“京兆尹御下無方,疏于管制,著降為從六品伯昱州司馬,即日啟程。”
煜王脊背僵直,藏在袖中的雙手猛然握緊。
伯仲叔季,伯昱州,是三皇子煜王受封的第一個州。這是父皇在……警告他!
“嗻——”大太監(jiān)趕緊吩咐身后的兩名太監(jiān)擬旨。
“陛下英明!”
“父皇英明!”
眾人歡賀之際,太子身后,站在最里側的一位皇子,卻并不激動。
他安分守己地恭敬站立,鴉羽般的發(fā)半束在嵌著瑪瑙玉石的發(fā)冠中,劍眉星目,一身同色的官袍俊逸出塵。他緩緩轉著手中的瑪瑙扳指,若有所思地看著陸修義,溫和的眼中卻藏著與一身皮囊極不相稱的陰冷。
那種陰冷浸入骨血,自那雙平日里清潤溫和的眼眸中滲出去,淌下來,鉆入他人眼里心里。與那日在護國公府面對沐河清時截然不同。
此時又站出一位中年男子,舉著笏板,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面龐周正,帶上幾分怒氣,便沖沐昌喝道:“沐大夫這般體恤穎京的百姓,卻不知要體恤自己玄州那些衣不能蔽體、食不能裹腹、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的百姓嗎!”
“但凡沐州牧此刻有絲毫悲憫慚愧之心,也當知道京兵衛(wèi)一事尚可滯緩,玄州十年不遇的大旱之災方是沐州牧需要絞盡腦汁、掏空心思向陛下商討之事!”
“我竟不知,我長明百年朝堂這太宸殿上,竟還杵著如此明白輕重緩急、主次分明的良臣!沐州牧——不愧是我長明百官的中流砥柱啊!”
一字一句,沉悶沉重,直戳人心。明嘲暗諷,就差沒有指著沐昌的鼻子罵開了。
戶部尚書大人,慕宗之。
每聽一個字,沐昌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殿下百官見沐昌被慕宗之說得面紅耳赤,也不敢大聲喧嘩。話音落下,整個大殿突然死一般的寂靜。
“慕…慕大人,您話也不必說得這樣絕……”沐昌臊紅了臉,吭哧結巴地為自己挽尊。
“那還要慕大人怎么說!老夫上戰(zhàn)場這許多年,只知定西大將軍如今還在西境邊關枕戈待旦!我們可不是來太宸殿聽你在這殿上放屁來著!你沐昌有種便去解決那玄州數(shù)十萬災民的饑荒,別沒事找事地在陛下面前上竄下跳,讓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不痛快!”說這話的是早年跟隨沐震出征的一介老武將。
老將軍已至垂暮之年,可身子骨依然挺直,有一種生于戰(zhàn)場的錚錚豪氣。
沐昌實在無話可說,只好做啞巴裝傻充愣。
最終還是太子陸修禮站出來打了圓場:“眾位大人不如各退一步。我相信沐大夫定不能棄玄州百姓于不顧,不若還是沐大夫回府思慮周全了再與父皇商討玄州之事?!?p> “至于慕尚書和李將軍,也莫要太動肝火,這大旱之災也還指望慕尚書來親自操勞定奪,不宜在眼下相互爭吵?!?p> “哼!”李將軍二話不說,徑直退回原位,也不去看沐昌難看至極的臉色。
慕宗之嘆了口氣,斂首搖頭,也只得退去。
只可憐沐昌正要觍著臉退回去,竟忽然又被煜王陸修義喊?。骸般宕蠓?。”
沐昌心一驚。
陸修義向前一步,向沐昌一拱手,面無表情陰沉道:“本王并不是不信任沐大夫的能力。但玄州災情嚴重,迫在眉睫,總不好無止境地任沐大夫思慮周全,還請沐大夫能給父皇和在座的文武百官一個明確的時間,拿出一個救民于水火的辦法來。”
若說先前慕宗之那一番話僅是讓沐昌難堪,那么如今煜王這一番話便是讓沐昌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叫苦不迭。
人在無能為力而驚慌失措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地專注于眼前的困境而忽略最明顯的反?!热鐬楹尾皇悄阶谥顚④娡鯇④姷绕渌诉瓦捅迫耍恰首屿贤??
可是沐昌全然沒有在意,他快要哭了。心中竟愈發(fā)恨沐婉沒事找事給自己捅了婁子。
“這…這……請陛下準微臣半月之期,微臣必殫精竭慮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便宀粡埬槆樀蒙钒?,萬般無奈下只得夸下???。
煜王有些諷刺地扯了扯嘴角。眾人皆沒有過于注意,倒是站在角落的陸修堯將陸修義臉上一閃而逝的諷刺收進眼底。
煜王不再出聲嗆人,徑自退了回去。
熹元帝坐在高處,將殿下這一出好戲盡收眼中,不動聲色地看了煜王一眼,隨即沉聲道:“沐卿有此等決心,朕心甚慰。望沐卿屆時不要令朕失望才是?!?p> 沐昌直接“噗通”一聲跪伏在地,象牙笏板舉過頭頂,雙股震震,膽戰(zhàn)心驚:“臣萬不敢負陛下所望!”
殿下皆無言。
那隱沒在人群中的王大夫暗暗向沐昌的方向啐了一口——呸!什么狗屁交情,還不是搬起石頭砸疼了自己的腳!
無人注意到的地方,程忠實神色木然地盯著磚面,聽到這半月之期,眼神閃過令人看不懂的情緒。
他緩緩捏緊了雙拳,仿佛用盡了余生的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