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街口正中央,迎面駛來一輛馬車。車身漆黑,有些陳舊,沿著街道慢悠悠顫顛顛地行駛。坐在馬車前的車夫衣著樸素,灰撲撲的衣料還透著幾分寒酸。那車夫貌相普通,只是左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顯得格外猙獰。
車夫停下馬車,向馬車內(nèi)低語了幾句,隨即下車攔下了一位路過行人——正是方才喊著要見一面那賊人的絡(luò)腮大漢。
那車夫神情冷淡禮貌問道:“這位兄臺,請問前方發(fā)生何事,為何如此吵鬧?”
絡(luò)腮大漢上下打量了那車夫幾下,語氣不怎么在意,許是還有急事,說話也急了點:“害,不就是貼告示抓個賊么?”
“什么賊這么大陣勢?”車夫依然窮追不舍。
“不就是護國公府今早遭賊了嘛,滿京城通緝呢!”說完那人正欲離去。
胳膊卻又被車夫拉?。骸白o國公府?可是西街的定西大將軍府?”
絡(luò)腮大漢奇道:“你這人也是奇怪,不是從外地來的吧,穎京不就這一個護國公府嗎,還能有哪個護國公府?”
車夫頓了頓,再度詢問:“不知兄臺是否知曉詳情,煩請告知?!?p> 那絡(luò)腮大漢瞬間警惕起來:“你打聽這么多事做什么?人家大將軍的府邸我一個平民老百姓你問我這么多?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闭f罷正欲抽手走人,卻發(fā)現(xiàn)在那個車夫的拉扯下他的手臂紋絲不動!
大漢顯然是個急性子,瞬間暴躁起來:“你這人忒不識好歹!趕緊給我放手!我說了不知道其他的,你還不講道理了是吧!”
他掙扎得臉紅脖子粗,卻硬是沒法將手臂挪動半分,急眼了干脆上去就是一拳頭直朝車夫臉上揮去!
可那一拳頭還沒到臉上,竟被那車夫另一只手攔了下來,大漢兩手皆被鎖在胸前,動彈不得。他急得破口大罵,具體什么混話也聽不清,只知是罵人的臟話。
馬車里突然傳來一聲:“太聒噪了?!?p> 聞言,那車夫眼神瞬間一變,眉宇間陰鷲狠辣,他閃電般地騰出一只手作爪狀,在那大漢驚恐的眼神中向咽喉處襲擊而去——
眼看竟要貫穿咽喉!
“噠!”
電光火石之際——
一枚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越過繁雜的人群和喧囂的街市,在空中似箭一樣,劃破秋日清冷的空氣,精準地打上車夫的手掌!
“嘶——”
車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眉頭緊緊皺起,臉上的疤痕顯得更加猙獰。他因為疼痛不得不撤了招式,連帶著另一只掣肘大漢的手也散了力氣。
“我去、我去!你這個人有病吧!?。。坑忻“?!”
大漢這才后知后覺死里逃生,慶幸和憤怒參半,連連后退至人群之中,指著那車夫破口大罵了幾句,又認慫地一溜煙逃失了蹤影。
車夫臉色陰郁停在原地,向馬車里的人抱拳彎腰:“屬下辦事不利!請主子責罰!”
一陣冷風呼嘯而過,卷起馬車棚頂上的梧桐葉,飄悠落在地面。
場面安靜了片刻。
一只蒼白的手自馬車里伸出,手上的青筋若隱若現(xiàn),那手的主人撩起半邊車簾,露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男子身著樸素的青黛綢緞長袍,微微欠身。馬車里光線不夠充足,他坐在陰暗的角落看向陽光下街巷繁景,燦爛的陽光映在那人眼中,了無趣味生機。他生了一雙長眼,狹長冰冷,毫無情緒,卻無端生出一股陰鷲。
細眉長目,男子的長相尚算清秀。
他緩緩開口向高處道:“在下知曉閣下武功高強,必能聽清在下所言。閣下功夫了得,在下實在欽佩,不知可否求得一見?”
四下安靜。
忽然,自高空某處傳來一道低沉清朗的少年聲:“我看閣下心狠手辣,險些傷及無辜。志不同道不合,還是不見為好!”
樓破嵐蹲在高處陰影之地,撂下這句話正準備施展輕功跑路,誰知那年輕男子竟又道:“在下乃沐氏子孫,遇上家事難免心急,若有誤會之處,懇請閣下多見諒。沐驍在此率先賠罪了?!?p> 此言一出,樓破嵐微怔,又看見男子走下馬車,向四周空曠處作揖行禮。
這么巧的嗎?
樓破嵐方才正在高處看告示,并未注意此處動靜。正欲離開之際,他碰巧看見這位男子縱容手下當街行兇。
長得還算清秀,人模人樣的……怎么盡不干人事呢?想想看他家大小姐平時為人作風,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趕緊出手救回一條人命。
沒想到……這孫子也是沐家的!
想起不久前坑了人家二房五萬兩白銀,他看沐驍?shù)难凵窬苟喑鰜硪环滞椋盒』镒?,知道遭賊的正是你們府上不?
樓破嵐蹲在暗處,思緒百轉(zhuǎn)千回,很快理清了思路。
沐驍久不在京城而名聲在外,如今回京竟這般低調(diào)神秘……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大致能猜出幾分:定是暗地里出去做了什么見不得人之事。
那廂沐驍見過了許久也無人回應(yīng),皺了皺眉,正準備回馬車上,又聽見那個少年聲道:“若是家事自然可以理解,我便不再追究。至于見面一事,閣下想談何事不妨直說?!?p> 這道聲音很奇怪,光憑正常人的耳力去聽,根本聽不出自何方傳來,何況沐驍兒時便落了耳疾,耳力不及常人一半,更加分辨不了方向。
他也只好四周張望,斟酌開口道:“在下見閣下的武功高強,手下人相形見絀,不知閣下師從何處,欲讓手下人多見識見識?!?p> 樓破嵐暗暗輕嗤一聲,大致已經(jīng)猜透這廝想要做什么。
這沐驍干的是什么勾當這么缺人手?挖墻腳竟挖到他這了?
少年眼珠一轉(zhuǎn),脆生生回應(yīng)道:“我本是自學成才,什么從不從師的,江湖游勇罷了,安閑自在?!?p> 沐驍聞言聲音中竟透出幾分激動:“不妨向閣下直言,在下正在謀策大事,若是有幸得閣下相助,必能馬到功成!日后事成,自備大禮相待!”
“哦?說來聽聽,謀策什么大事,需要我這種江湖草芥相助?”那道聲音似乎對這件“大事”格外感興趣。
沐驍卻在此時沉默片刻。卻也只是片刻,他便說道:“閣下若肯與在下相見一面,在下自會告知。”
樓破嵐扯起嘴角,暗自冷笑一聲,提了包裹踏在屋脊上轉(zhuǎn)身掠出,臨了丟下一句:“那也沒什么必要了,我先走一步,你且隨意?!?p> 話音剛落,四周卷起一陣清風,梧桐葉落如雨下,沐驍卻能清晰感覺到方才與他說話的那位高人已經(jīng)一走了之了。
沐驍沉下眼眸,一雙手捏在身側(cè),一言不發(fā)地回到馬車上。
“……去景王府?!瘪R車里穿來沐驍一貫平靜無波的聲音。
…………
“咕咚咕咚——”
暖香氤氳的少女閨房里,只聽見有人灌水的聲音。
灌下整整一壺茶水后,少年這才意猶未盡地一抹嘴角感慨道:“舒服!”
隨即他又大咧咧地一掀衣袍坐在地上,朝依舊在懶散翻書的少女抱怨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與那廝周旋片刻,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差點渴死在半路?!?p> 少女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干脆合上書卷,撐著腦袋,與他對視起來,大有認真聽他抱怨的架勢。
他一愣,張口繼續(xù)抱怨道:“我方才已經(jīng)去了一趟北街,累死累活拼命趕回來,任勞任怨靈活機動,大小姐也不表示表示……”
少女坐在寬大的椅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他耍寶,也不出聲。
許是被那雙桃花眼盯出了幾分尷尬,少年抱怨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后干脆咧開嘴沖少女干笑起來。
沐河清撐著腦袋問他:“跑去了北街,東西還沒當完,我猜猜……你是爬過去的?”
少年一聽不高興了,癟癟嘴,委屈不滿道:“不是趕回來給你說事兒嘛!大小姐,別兇人?!?p> 沐河清聞言一笑,溫柔而親和:“那請你說說,到底是什么事如此緊急?”
少女的笑容,眉眼彎彎,卻令人毛骨悚然。
樓破嵐尷尬一笑:“……大小姐,還是別勉強自己了?!?p> 實不相瞞,看你笑成這樣,他更慌了!
樓破嵐收起不著調(diào)的表演提示道:“我們還是說說正事?!?p> 沐河清收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凝神傾聽。
樓破嵐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我在北街碰上你兄弟了,是叫沐驍沒錯吧?”
北街。
沐驍。
沐河清的瞳孔在一瞬間驟然放大。
長悅閣內(nèi)落針可聞。
少女的雙眼遲鈍地眨了眨,睫毛輕顫,一雙眼深如寒潭,冷如玄冰。
“果然啊……”她緩緩出聲,嘴角卻揚起細微的弧度。
沐驍,便是陸修堯埋在護國公府的那枚棋子。
沐河清端起茶盞,氤氳而上的霧氣朦朧了少女的眉眼,看不清她的神情:“還有呢?”
樓破嵐看著少女,不知所謂地輕嘆了一口氣,將其在北街的所見所聞詳細說了一遍。
沐河清安靜地聽完并沒有什么明確表示,只是不痛不癢地表揚了幾句,然后把樓破嵐……趕走了。
少年從窗戶掠出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嬌小的少女坐在座位上,唯有那雙看不清情緒的雙眼讓他有些……心疼。
…………
是夜,月色無聲。
一陣雁鳴驚醒了沐河清。
少年在昏暗中翻窗而進,走至榻前,悄聲道:“大小姐,等了一晚上,信到了?!?p> 少女翻身下榻,讓少年點上燈,燭火微光中,她細細讀信,沉眸靜思。
熄燈之時,想起信上內(nèi)容,她心情頗好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復又上榻。她枕在玉枕上,漫不經(jīng)心地扯了扯嘴角。
上一世,陸修堯下了這手絕妙好棋。
這一世,她便要把這手棋變作徹底的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