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老夫子終于敲了鑼鼓,示意眾人安靜,最后思慮良久宣告結(jié)果:“蔡家長子蔡成霖于策文一項涉嫌作弊行為,尤為我輩之恥,故逐出賽場,禁校驗三年,望其改過自新不再行此小人之事。”
蔡成霖臉色瞬間灰白,愣愣地看著臺下沖過來幾個御園的小廝正要來拉他,他抬起頭,黑色的眸中仇恨滿溢,他尖叫著像沐河清身前撲過去!
“唰!”
一片槐花葉破空而來,釘在蔡成霖腳邊。
少年眼中的瘋狂逐漸褪去,臉色慘白,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臺下迅速沖上人來把蔡成霖拖拽下去,蔡老爺蔡夫人冷眼看著臺上神色平常的少女,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場面恢復(fù)了秩序,唯余滿園紙卷飄零在金黃色的菊園中,與紅楓落葉融為一體。
少女神色冷清,淡淡地瞥向臺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有老謀深算神色晦澀之人,亦有談笑風(fēng)生城府極深之人,四面八方的眼光幾乎要將她淹沒在冰冷的算計中。唯有她,處于風(fēng)暴的中心,卻安之若素。
沐河清淡淡開口:“這一場輸贏,煩請老先生宣告一下,以立規(guī)矩。”
老先生無可奈何,只得敲打鑼鼓宣告第一局的勝者為沐河清。
第二局很快開始,沐河清靜立一側(cè),抬眼見來人是一位衣著樸素的寒門子弟。此人一身素色單衣,弱不禁風(fēng),眉眼間多流露出一股書卷氣息,顴骨凹陷,卻又無端生出幾分刻薄。他斂眉文鄒鄒地向沐河清施了一禮:“在下姓劉,字子牛,久聞沐小姐大名,今日對局實屬劉某榮幸……”
沒等他說完,沐河清一雙眼淡淡地轉(zhuǎn)向老夫子,眉梢一挑,倒是沒說話。
老夫子被這一眼看得冷汗直冒,只好硬著頭皮打斷那位劉子牛滔滔不絕的自我介紹,開口沉聲道:“咳咳,各位上臺之人不用贅述平生,專心對局便是。”
“策文第二場,守擂者沐氏沐河清,攻擂者劉氏子牛?!?p> 他緊接著顫巍巍地轉(zhuǎn)身又書下幾個墨字:“長明六十五年——陽春宮變?!?p> 這道題便著實有些難度了。
沐河清眸中映出黑墨氤氳出的字跡,神色微微動容。
不遠(yuǎn)處前一秒尚在與陸修義、陸修遠(yuǎn)談笑風(fēng)生夸耀沐河清的陸修堯,神色一滯,手中所執(zhí)茶盞微微一松,竟“啪”一聲跌在地上,溫?zé)岬牟柚瓰R上他絳紫色的衣擺,色彩深淺不一。他怔愣一瞬,道了一句歉意,嘴角又浮現(xiàn)出得體的笑容便借口整理儀容悄聲離去了。
沐河清并未注意側(cè)旁的陸修堯一桌,僅是無可抑制地回味起這一場,陽春宮變。
說起來,她那塊金光閃閃又格外好用的郡主令,還是得益于這場血色政變。
長明六十五年,是熹元帝登基之年。熹元帝秋日登基,是年陽春三月發(fā)動了這場奪權(quán)弒君的陽春宮變。三月海棠翻飛,穎京皇宮流血漂櫓,溫?zé)岬孽r血染紅了春花,便是連日拂過穎京的三月十里春風(fēng),也攜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如野火。
她記得,這場宮變,禁衛(wèi)軍死傷八成,熹元帝及與之一脈的晉親王身側(cè)親兵更是死傷無數(shù)。晉親王為熹元帝擋下一刀,瞎了眼;其家眷被當(dāng)時的太子勒死在宮門外以作要挾,晉親王殺紅了眼,眼見妻子淪為刀下亡魂卻收不住手,將太子滿門屠盡,至此皇權(quán)再無威脅。
死了的妻子柳氏是晉親王身邊唯一的愛人,死了的小女兒明珂郡主是晉親王視若珍寶的千金,也是陸修堯最疼愛的堂妹。
熹元帝為安撫晉親王之心,特頒布郡主令以慰小郡主在天之靈,并特赦提軍令,便是防止此類事情再度發(fā)生。柳王妃與明珂郡主逝后,據(jù)說晉親王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嗜殺成性,殘暴至極,終日在陰冷的王府殺人取樂、嗜酒療傷。
這場宮變之殘暴一直被粉飾至今,對外也只道陽春宮變是一場老皇帝秘密傳位的宮變,而沐河清上一世有幸在藏書閣中翻閱了真實的史冊記載——有別于史官粉飾太平的說辭,記錄了真相的史冊。
因此此題一出,無非是讓人分析陽春宮變的歷史背景和熹元帝登基上位的必然性,可偏偏,這樣敏感的話題,誰也沒那個膽子在天子腳下定下最合適的說法。故而這道題,開放性十足,也即是說,無論何人的論述都極易被他人找茬。
臺下,朱紅綾與沐婉遙遙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洋溢出笑容;這廂慕夭夭與江似錦卻跟泄了氣似的,唉聲嘆氣——
江似錦一屁股坐在凳上,沒好氣地嬌喝道:“你看我說什么來著?第一場能投機(jī)取巧,這第二場、第三場,她還能怎么硬撐?”
慕夭夭嘆了口氣,瞅了一眼江似錦,看這小姑娘坐地上也不在乎什么形象,干脆一掀衣裙也往人旁邊一坐:“你問我?我問誰呀?”
語氣憂愁的跟賣不出包子的老太婆似的。
這二人正在這長吁短嘆,那廂沐河清在臺上卻神色不變。少女略顯愉快地彎了彎唇角,還似之前那般輕松自在。
“劉公子,先請?!便搴忧宓爻雎曊埖健?p> 攻擂者先行,是策文的規(guī)矩。
這位劉公子沉吟片刻,只得向臺下一拱手,娓娓道來。他語氣沉穩(wěn),思路也頗為明確,把當(dāng)年宮變前后之背景人物分析的頭頭是道,聽上去還頗有氣勢。
誰成想,還未講至一半,臺下便有聽眾出言質(zhì)問,那人衣著相貌皆再普通不過,偏偏質(zhì)問的問題都在點(diǎn)上,入木三分,個個問到劉子牛的疏漏之處,讓他一時面紅耳赤吭哧結(jié)巴起來。
沐河清至此一言未發(fā),對手便已經(jīng)一問三不知,眼看竟要被人趕下臺了。
她唇角微微翹起。
攻擂者先行,若是題目簡單了,自然是先進(jìn)行策論的占盡上風(fēng)。可若是題目故意刁難,攻擂者絕對是不利的那個。上一局以那種方式贏了蔡成霖,本也不是可以一勞永逸的方法,反倒如今題目難度陡升,才恰讓她可以輕松取勝。更何況,還有臺下那些特殊的“聽眾”幫她給對方找茬。
這不是巧合,沐河清也不信運(yùn)氣。
是有人,有意幫她。
神不知鬼不覺,利用規(guī)則,暗中掌控……竟是為了幫她。
她不由細(xì)細(xì)思索起來……想來想去卻并不知其人。
到底是誰呢……
…………
紅墻邊,角落處。
一席絳紫色的身影玉立槐樹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槐葉落在肩上發(fā)頂,他卻無心拂去。
陸修堯雙手負(fù)于身后,右手毫無規(guī)律地旋轉(zhuǎn)著手上的扳指,俊逸溫雅的面龐仿佛撕去了溫和的偽裝,露出了陰冷的一面,雙眼生寒。
槐樹后快步走來一人,在陸修堯身后單膝下跪,畢恭畢敬地匯報:“秉王爺,屬下已派人查到了出題的老夫子,那位只道王爺要增加難度,無意冒犯才出了……此題。”
“王爺放心,今夜便是此人葬身之時,絕無錯漏?!?p> 陸修堯向身后瞥來一眼。
來人心中頓生寒意,仿佛被毒蛇盯上,不死不休,如墜寒淵。他硬著頭皮,又聽到上方來了一句:“臺上,情況如何?”
來人趕緊匯報:“秉王爺,那位劉公子已經(jīng)被我們安排的人整下臺了,沐小姐不費(fèi)吹灰之力又贏了一局,心情應(yīng)該……不錯?!?p> 直至說到這一句,他才感覺頭上陰寒的視線轉(zhuǎn)移向了別處,心下一陣輕松。
陸修堯臉色稍霽,語氣也微微好了些:“辦的不錯?!?p> 他抬眼看向紅墻深處沐河清所在的方向,一席秋香綠綽綽約約,一時間竟瞇起雙眼,陰寒一掃而空,僅剩些許的迷茫。
連背影,也像極了他那位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