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清空,金風(fēng)送爽。
清晨時分,左散騎常侍葉府坐落在北街玉宮巷里,雕欄紅柱大氣凜然,只是門前肅穆莊嚴(yán)的漆黑大門透著幾分厚重感。葉府門前沒有金鑾石獅,亦沒有迎客麒麟,冷冷清清,像極了當(dāng)今府上管事之人的性子。
今日葉府上來了一位稀客。門前停了一輛馬車,樸素?zé)o華,穿著寒酸的車夫左臉上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車夫向門口的護院奉上了一張拜貼,不久便見護院急匆匆地從漆黑的側(cè)門跑出來,恭敬地請出馬車上的人帶進了敞開的大門。
馬車上的人平靜地來到門口,側(cè)眸向那車夫示意了一下,細(xì)眉長目,清秀冷淡的臉透露了此人身份,正是護國公府二房長子沐驍。
那車夫領(lǐng)命在府外站崗。沐驍一人走進了葉府的大門。
葉府雖占地寬闊,卻遠(yuǎn)不比護國公府修繕精致奢侈,他路過的幾條菱石小道幾乎都是練武之人偏愛的路徑。各處也不太陳設(shè)假山池水之類,清一色枯黃的樹枝,清冷悠然。沐驍略略辨認(rèn)了泥濘中枯黃凋落的花瓣,應(yīng)是白玉蘭。
路途不遠(yuǎn),除了少數(shù)低頭行步的傭人他幾乎沒有看見多余之事物。
葉寒舟此人,將葉府按他的想法打造成了一處滴水不漏的鐵桶。
他被帶著繞過幾條路便來到一處后院。后院是一片枯枝。與府上別的地方不同的是,這里四處是新挖的土坑,有不少泥屑飛濺,圍了一圈的白玉蘭樹也被砍伐殆盡,光禿禿的。
“葉公子,在下護國公府沐驍,前來造訪,多有打擾?!彼驹谠洪T前喚了一聲,卻即刻被入眼這副凄慘荒蕪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沐驍覺得這一番景象很新奇。他似乎可以想象出五六月玉蘭白花枝繁茂之時,這院子的主人在花中舞劍似行云流水,雪白的花瓣落如雨下,定是賞心悅目,美事一樁。
可為何……要無故刨去這些玉蘭樹?
他站在院門前遲遲不見踏入,百般思索之際,迎面襲來一陣勁風(fēng),風(fēng)中攜著一股淡然清雅的玉蘭花香。一陣劍氣撲面而來,沐驍不擅武功,躲避不及,一滴冷汗自額間留下。
風(fēng)停在他腦門前。
他擰眉睜開一雙陰鷲的長眼,望著眼前僅與眉心相余一寸的冷劍,近在咫尺的劍光泛著冷冽,他汗毛頃刻間豎了起來。
他本能地向后跌退了兩步。
幾乎同時,他面上寒風(fēng)一掃,那把劍也被一只玉白好看的手收入劍鞘。
劍鋒與刀鞘鏗鏘摩擦的聲音挑撥著沐驍?shù)纳窠?jīng),他的兩處太陽穴突突狂跳。
沐驍面上依然極為平靜,唯一雙眼卻更加陰鷲,他慢慢開口,語氣透著幾許詭異莫測:“葉大公子,竟是這般招待訪客的?!?p> 葉寒舟收好劍,還是一席黑衣,衣袖口卻皆向上挽起。他神情冷肅異常,眉目間皆似覆上一層冰霜般冷淡。
男子站在沐驍前一米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沉著嗓子才道了一句:“方才劍勢急了些,還請沐公子見諒?!?p> 言辭間卻不見絲毫歉意。
說罷,他便轉(zhuǎn)身走至一個個刨出的樹坑之下,隨手將那把方才威風(fēng)凜凜的劍放至樹樁,又將掉落些許的袖口向上卷了卷,捧著一顆新的樹苗栽進土坑,再抄起白玉蘭樹邊的鐵鍬鏟土填坑。
沐驍見他栽樹的活兒做的極為熟練,再看向旁邊幾棵新栽的樹苗:“不知公子正在栽種什么樹苗?”
那邊傳來清晰的聲音:“海棠。”
他眉心一簇。沒聽說過葉家這位真正的掌權(quán)者還有栽種海棠這一喜好?。垦巯滤种谐种婷窨哌@種頭等大功,加上之前在秋菊宴上騎射勝了謝明城,一鳴驚人,不知有多少皇子爭先恐后地要踏破葉府的門檻——他怎么還有閑情雅致在這栽樹?
他思索間,來到院中唯一的小石桌上坐下,見石桌上僅寒磣地擺了一個黑色陳舊的茶壺。
沐驍:“……”他走訪過那么多人,第一次受到這種程度的冷待。
他咬咬牙,想起臨行前陸修堯的吩咐,正準(zhǔn)備自行給自己斟一杯茶水,又聽見那邊彎腰埋土的人來了一句:
“壺里沒有茶水了,沐公子不必麻煩。”
沐驍手上青筋暴起:“……”剛觸到茶壺的手僵在半空,只好收了回去。
他冷靜了片刻,向著葉寒舟的方向問:“敢問葉公子,何時有空與我相談?”
“葉公子”不疾不徐道:“待我將這顆新苗栽下再議?!?p> 沐驍:“……”他只好干干地坐在石桌前,耐著性子等待。
沐驍自問沒有什么本事,唯有這個性子,最等得起沉得住氣。來日方長,他總會在暗處蓄勢,等待一雪某日之仇。
好在葉寒舟也確實沒讓他等上許久,不過片刻,氣質(zhì)冷肅的男子便挽著衣袖拍著手上的塵土向這邊走來。
沐驍靜靜地看著葉寒舟的動作,見人已至桌前,正欲與他隔著冰冷的石桌促膝長談之時卻見——
葉寒舟穩(wěn)穩(wěn)地拿起茶壺和一個茶盞,替自己倒了半杯茶,似解渴一般一飲而盡。
“……”沐驍被氣得嗆了一口:“葉公子,這茶壺中不是并無茶水嗎?”
葉寒舟脊背挺拔,端坐在石桌上的氣勢便無故高出沐驍許多。他冷淡地道了一句:“眼下壺中的確沒有茶水?!?p> 沐驍壓下心中一股怒火,咬牙切齒道:“可是方才明明……”
葉寒舟淡淡地打斷:“壺中只有半盞茶,若都被你喝了,我豈非口渴難耐?”
沐驍:“……”好一個口渴難耐。
他死死摁住了自己想要暴起的雙腿和想要拍桌子的手,深吸了一口氣,生生憋住了這團火氣。
沐驍調(diào)整好心緒,狀若無事言辭懇切地開口:“葉公子,我今日來并非與你玩笑,而是有要事相商。葉公子,可否與我談?wù)劇!?p> 葉寒舟惜字如金:“請?!?p> 沐驍總算可以道明來意。他一邊極力游說,一邊仔細(xì)觀察葉寒舟的神態(tài)動靜。當(dāng)沐驍提及“景王殿下”之時,對面男子的確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困惑和警惕。
黑衣男子神情冷肅,語氣也帶上了幾分警惕:“煩請沐公子不要拿此事開玩笑?!?p> “景王殿下為人淡然,無心皇位穎京人人皆知。公子這樣造謠生事只怕不僅是在試探葉某人和葉家,更要將景王殿下陷入不仁不義水深火熱中。屆時只怕沐大公子……也要遭殃?!?p> 葉寒舟幾乎一字不漏地背誦顧流云為他草擬的書稿,再加上本身嚴(yán)肅冷淡的神態(tài)表情和不茍言笑的語氣……竟真將對面尚在打量觀察的沐驍瞞住了。
葉寒舟維持住一副嚴(yán)肅至極的模樣,卻暗戳戳地放空了視線……嗯,不枉他背了多天腹稿。
沐驍全然不知葉寒舟花了幾天背下這一套套的話,對葉寒舟這樣正常至極的表現(xiàn)感到頗為滿意。只要他沒有與陸修堯為敵的嫌疑,剩下的,無非便是功名利祿勛爵榮耀的許諾和權(quán)力的誘惑罷了。
葉寒舟,也要成為陸修堯登上帝座之路的墊腳石。
他雖然多疑,但葉寒舟這些年韜光養(yǎng)晦鋒芒盡藏,身后更是僅有一個岌岌可危的葉家——這樣清白的身世足以將他的這些疑慮盡數(shù)打消。
沐驍嘴角似有若無地彎起,陰鷲的雙眼透著幾分勢在必得的得意。他終于從胸口的衣襟處掏出了一樣?xùn)|西,輕輕放在石桌前,果不其然看見了葉寒舟為之震動驚訝十足的表情——
“這是……”葉寒舟細(xì)細(xì)地看著桌上那枚令牌,他霍然抬頭,眼神佯裝得十分凜冽:“你竟然持有景王殿下的貼身腰牌?”
沐驍眼中閃過一抹光,似是將獵物收入囊中的眼神,他仿佛正在收線的漁者,即將拉魚兒入網(wǎng)。他微微淺笑,長眉細(xì)目間,平靜陰鷲。
殊不知,他站在樓上望著月,亦有人在樓下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