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崔云樓和陸策一同坐在離開濟川鎮(zhèn)的馬車中,陸策努力不讓自己回想父母臨行前依依不舍的神態(tài)和叮囑。他決定轉移注意力,偷瞟了一眼崔云樓,拘謹?shù)叵胍蜷_話匣子,“崔道長,您和我父親是怎么認識的?”
“賢侄不必拘禮,從這到清虛觀所在的群玉山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你要是天天和我文縐縐地你來我往,我還怕我不習慣呢。你也不必拐彎抹角了,想問什么直接說吧。我和你父親相識多年,你我就簡單以叔侄相稱即可。”崔云樓說罷就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紅葫蘆痛飲,馬車內一時酒香四溢。
陸策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得到這種風格的回答。
那天在竹林初見崔云樓,他先是傳音入密,一副成竹在胸的高人姿態(tài),隨后又是假裝不敵,給自己下套,最后是來去匆匆,讓人捉摸不透,這樣的人,應該是心機深沉,養(yǎng)氣功夫到家的仙家做派,怎么此刻表現(xiàn)得有些過于平易近人,倒是像個游戲紅塵的不羈浪子了。
還是這一切又是他的偽裝,再次像個人類觀察員一樣,以戲弄別人取樂呢?又或者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怕自己思考回答的時間太長,反而更顯得異常,陸策故作好奇:“崔叔叔當日在竹林,用淡藍星芒化成的那些樓宇兵器,是傳說中道門羽士的通玄手段嗎?“
崔云樓收起了手中的酒葫蘆,正色道:”不錯,那正是我登極閣不外傳的秘典《四御玄穹氣》,能以一氣化形,變作瑤臺樓宇、諸型刀兵、仙家真人。既然賢侄問起了這件事,那我也不妨坦誠相告。我在竹林中見到賢侄根骨清奇,就起了收徒的心思,后來和曲南山雙妖的對陣,不過是我為了考驗賢侄品行所設下的布局,不知賢侄可有意愿入我門下?”
見崔云樓如此出人意料的坦率,陸策倒是一時語塞了,本以為是要自己主動求教,才能讓崔云樓被迫指點自己,滿足他一貫的高人形象,誰知他上來也不遮遮掩掩,就直奔主題了。
見沒有得到陸策的答話,崔云樓像是想到了什么,說道:
“賢侄是考慮到寄誠兄的意思,不敢在沒到清虛觀之前就轉投師門吧?其實大可不必如此,修行路上的前三階,又稱筑廬三境。
在當年一位開宗立派的高人提出了筑廬三境的理念之后,十洲之內的所有道門都是遵循這一規(guī)律循序漸進,而且各門各派的筑廬三境所修功法大同小異,就算要轉修別派的法門也沒有什么影響,道門不同功法的真正區(qū)別和優(yōu)劣,是在度過了前三階之后才能見得分曉的。
噫,賢侄恐怕還對我所說的什么三階三境不甚了解吧,無妨無妨,長路漫漫,就當是打發(fā)時間也好,且讓崔某為你一一道來?!?p> 崔云樓隨之口若懸河,講解起了一些天下道門的常識和修道的境界,即使大多都是陸策在眉心符篆中已經(jīng)了解過了,但在崔云樓口中娓娓道來,卻能將其中的歷史典故、道理要義縷清由來先后,和《太清金華錄》中零散的條條批注不同,整體脈絡清晰,令陸策時常有恍然之感。
兩人一問一答,陸策也不時提問個中關隘,崔云樓盡數(shù)對答如流,對陸策提出的任何問題都細心作答,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時辰。
像溪流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究要匯入湖泊一樣,崔云樓在結束了漫長的問答流程之后,終于忍不住要直達主題了,“賢侄既然對我玄門妙法如此向往,兼之天資頗佳,不如我就把《四御玄穹氣》對應的前三階修煉法門傳授與你,如何?”
陸策暗喜,如果真能得到《四御玄穹氣》和《太清金華錄》兩部道門正法的前三階修煉法門,就能相互對照,驗證一些在《太清金華錄》典籍中沒有說清道明的隱晦關節(jié),對修行無疑是大有裨益。
何況多了一個便宜師父,一路可以從中指點,有此高人引路,自己的修行之路自然能更加順暢了,只是這清虛觀和登極閣,都號稱玄門正宗,難道還能讓自己一個小小俗子挑來揀去嗎?自己先拜朝蒼為師,還答應不向他人泄露此事,要是再轉投崔云樓門下,豈不是毫無契約精神,里外不是人?
臉上剛剛透出幾分欣喜,又轉為了對兩方抉擇的左右兩難。
崔云樓像是想起了陸寄誠的叮囑,繼續(xù)下套,“賢侄不必為難,你我二人既不必以師徒相稱,我也不會強求你投入門下,只是念及寄誠兄的一片拳拳之心,照拂后輩而已?!?p> 既然崔云樓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陸策自然是卻之不恭,連最初的對崔云樓的戒心也減弱了些許。
所謂的門戶之別,崔云樓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無論是陸策還是陸寄誠,都是和清虛觀沒有了聯(lián)系的普通人,道門自古以來門戶森嚴,不是隨便有人舉薦就能輕易被納入門墻的。
陸策就是真能過了清虛觀的外門考核,也不過是接觸不到門派核心,沒有前人護持,沒有資源加身的外門弟子,清虛觀不會因為陸寄誠這樣的連裙帶關系都算不上的微弱聯(lián)系就對陸策青睞有加。
只要到了清虛觀所在的群玉山,相信以陸策的敏銳,必然能夠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微妙,無論是自己出面收徒還是清虛觀的環(huán)境主動勸退陸策,這個徒弟都是收定了的。崔云樓如是想到。
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的假設是建立在陸策沒有見過朝蒼真人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的。
陸策既然明白了道門前三階的功法互通,而崔云樓也沒有做更進一步的拜師要求,自然也樂得不去點破這一層關系,讓老崔扮演一回頂級保鏢打打白工了。
拉開了馬車簾,眺望著遠方被山峰掩去大半的鮮紅色太陽,此時的日光變得衰微,已經(jīng)能夠勉強直視了。陸策像是想到了什么,看著在暮色中起伏的山巒,“崔叔叔,既然你能駕云騰空,何必要借由馬車代步,浪費光陰呢?”
“哈哈,賢侄這就有所不知了,走訪名山大川,游歷天下名城,體察八方風物,也是修道人借以磨練道心,窺測大道的慣用手段之一。再者我今次離開宗門,本就沒有攜帶護身的法寶,就算以真氣護持你駕云趕路,也難免要遭受罡風侵蝕,有損修道根基。”前一句雖然是實話,但是后一句有多少水分,就只有崔云樓本人知道了。
不讓陸賢侄你沿途見識一下我老崔的水準,又怎么能讓你拜師,傳承我崔某人的衣缽呢?
要是崔云樓當真遁光一閃,帶著陸策一日飛渡淇水,登臨群玉山頭的清虛觀,那還怎么想點子收徒呢?
只有一步一個腳印,叔侄兩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才能遭遇一些人和事,讓陸策有機會見識到登極閣同為玄門正宗的大派魄力。
不然陸策要是真以為崔云樓是個和曲南山雙妖五五開的貨色,只怕他會巴不得一頭鉆進清虛觀不出來了。
遼闊的平原上,馬車在落日的余暉中駛向群山,而濟川鎮(zhèn)的城墻,早已淹沒在了地平線下。
夾雜著淡淡草木芬芳的山風陣陣襲來,穿過馬車的車簾拂過陸策的面龐,恍惚之間,縷縷山風,像是縷縷輕柔的發(fā)梢,在陸策的耳鬢間穿行拂過。
破曉的晨曦灑落在漫山煙嵐之中,五彩斑斕的山林瘴氣此起彼伏地飄動。
穿林而過的泠泠溪水旁,陸策盤膝而坐,清瘦卻挺拔的身影就這樣在清晨的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
陸策面前的溪水流速相比其他地方顯然要慢得多,周圍的天地元氣也像被濃霧勾連了一樣,一絲一絲淡淡地滲入了陸策的四肢百骸。
透骨的清涼席卷陸策周身,順著血液經(jīng)絡在體內極其緩慢地卻無比清晰地涌動,匯入丹田,陸策只覺得靈臺清明,對全身的感覺和掌控似乎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各處的血肉也變得凝實了不少。
更為玄妙的是,自己仿佛和這遮天蔽日的濃霧融為一體,在潮濕靈動的水汽之中逍遙來去,甚至產生了和這片濃霧,物我混同,不分彼此的感覺。一言以蔽之曰“自在”。
不知過了多久,逐漸消散的晨霧終究轉為稀薄,陸策收斂真氣,這才發(fā)覺周身的衣物都在濃霧中被濡濕了,自己之前卻沒有覺得陰冷,實在是玄奇之極。這幾天得了崔云樓傳授的《四御玄穹氣》,才明白在修行路上有一個好的引路人有多么重要。
據(jù)崔云樓所說,南北兩朝道門不分門戶,前三階的功法實質核心都是一樣的,就是從天地元氣之中汲取自身所需,滋養(yǎng)魂魄肉身,一直到筑廬三境的大成,都是為了不斷地壯大體魄,以期能夠容納更為龐雜、更為雄渾的不同質地的天地元氣,在體內打通經(jīng)脈,開辟洞府,自此才能運用真正的妙法奇術,揮斥真氣化形,如臂使指地化用自如。
而各派典籍只有功法和典籍注解和修煉禁忌,許許多多的細枝末節(jié),是不會在正法典籍中說到的,因為道門自古就有師徒傳承,少有人是只憑典籍自修而成,大多人只靠典籍來隔代傳承修煉的山澤野修,也成不了多大氣候。而正是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其實隱含了諸多修行的常識和捷徑。
就好比崔云樓之所以在離開濟川鎮(zhèn)不久就棄了馬車,帶著陸策徒步跋涉,沿途一直選擇荒郊野外,山林河澤眾多的地方行進。其實就是要借助自然之力,助長陸策的修行速度。破曉晨曦是一天中的第一道日光,喚醒了林木花草,飛鳥走獸。吐納日光,感受萬物被喚醒的奇妙瞬間,有助于加深對天地自然的感應,對天地靈氣的感應越發(fā)強烈,勾連靈氣補益自身的速度也就有越大幅度的提升。
再者就是晨露乃是草木精華外溢和溪流蒸騰的水汽交織成的瑰寶,許多藥材都以沾帶晨露為貴。晨露化成的水汽融入?yún)R合了山林濃霧,是極為純凈的純水精氣,這是最為原始,最為容易取得的五行之精。
對于筑廬三境之下修士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增強和天地靈氣之間的感應和牽連。除了有大機緣的福澤深厚之輩,有運氣能服食到年份久遠的黃精、首烏、靈芝化形而成的芝人芝馬,自然是難能可貴。
尋常人巧用環(huán)境和次一等的靈物,便是采集和吸取富含五行之精的靈氣,也能達到常人所不能達到的功效妙用,對修行有百利而無一害。五行之精對應的不過就是金、木、水、火、土,已經(jīng)屬于較為易得,門檻不高的修行捷徑了。
之所以修道人在筑廬三境對五行之精如此重視,也正是因為五行之精大多都是沒有什么門檻,非常易得的東西,恰好又是體魄和元神都相對來說較為羸弱的前三階修士能夠承受容納的靈氣種類之一,倒不是因為五行之精本來有多了不起。
大多所謂的五行之精,并說不上多么玄妙,如同陸策所取用的山林晨霧和溪流不過是水之精氣的一類,小到池塘湖泊,大到汪洋大海,都在此列。就不再贅述了。
濃霧逐漸散去,晨光才得以穿透輕紗般的水霧和喬木枝葉的縫隙,照清了溪邊的兩人。不遠處的木叢,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咔嚓”聲,像是有人在踩著枯枝落葉摸索著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