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忠旋即轉過身直面莊平，緩步上前走去。
邊走邊道：
“我本打算多留你一陣，因為我一向是個謹慎的人。你現在連說話都成問題，重創(chuàng)之下和廢人并沒有區(qū)別，但是卻有可能報給我的是太乙金精石的假方位。所以我實在想留你到另一塊太乙金精石到手之后再動手。”
“但是情況有變，計劃并不是總能順利發(fā)展的。一來一回浪費的時間太長了，甚至讓我動搖了計劃。”
“我也就只能先請你上路再去收寶了，即使你說的是假消息。”
莊平最后的一絲希望也被吳德忠完全抹滅，心如死灰之下他瘋狂地向后蠕動身體。
但那并不是因為他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死亡背后的絕望。
自己今朝身死，巧荷心悸也就救治無望了。
想到自己的三個兒女，巧荷最是嬌艷動人，自己身為人父不但等不到她出嫁的那一天，還眼睜睜地看她日夜被病痛折磨日漸瘦削。
而后為求藥醫(yī)治頑疾絕癥，又背井離鄉(xiāng)出走半年多，讓懂事的巧云小小年紀就背負上了一家三口的生計。每日的吃穿用度想來也要她絞盡腦汁。
莊平不由得悲從中來，悲聲吶喊：
“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取了太乙金精石去便是了。為什么又不愿遵從誓言，作假之后不給予我天星草，還要奪我性命？”
“我脫離宗門道統(tǒng)，只愿過常人生活，難道就因為道行低微，人命也變得低賤了嗎？何故欺我太甚耶？”
吳德忠見莊平垂死掙扎，還在和自己講道理。
他不怒反笑：
“天星草本就是我的，太乙金精石也合該是我的。拿了就是拿了，難道還要和你商量嗎？”
“你取那兩塊太乙金精石時可曾想過留下一塊？你當然不會，因為無主之物取用便是了。我今日殺你，也是自然之理。你的賤命在我眼中與死物無異，我想何時奪了去都聽憑心情而已。”
“至于你說道行低微人輕賤，那只能說天理人情也確實如此?！?p> “看你道法出身也不高明，只怕是承襲了哪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山澤野修道統(tǒng)。這樣的廢物也配修道？也敢來占用天地靈寶，浪費修道奇珍？太乙金精石給你豈不是明珠暗投？”
吳德忠難得發(fā)泄心中郁結，平時擠壓的情緒仿佛如閘中河水突然找到了一個泄洪的通道，恨不得一股腦傾瀉而出。
長時間帶久了面具的人，卸下了偽裝，戾氣自然是要比常人重些的。
“我飛雷島門人在所謂的道門大派面前飽受欺凌，為什么？誰叫我們立足于此處人丁稀少之所，其他地方的三流門派都笑我們是把宗門建立在了人才荒漠上?！?p> “我治不了大派子弟，還治不了你一個山澤野修了？聽你口音是來自黃石鎮(zhèn)一帶吧？云洲長洲兩洲交界處的邊城小鎮(zhèn)，就數你們他娘的黃石、濟川、安亭為首的七鎮(zhèn)最難產出修道的好胚子，收上來的弟子全是一些土雞瓦狗！”
“我們飛雷島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個生于邊城，長于邊城的廢物才會在道門同行中抬不起頭來，從來沒能叫人看得起過！我不殺你，就不足以泄憤。這就是我殺你的理由，你滿足了么？”
吳德忠眼看就發(fā)泄完了胸中一直深藏的戾氣和陰郁。
陸策明白是時候和一切作別了。只要自己一出手，能不能殺吳德忠還是未知數，他的師兄弟分班列隊在附近輪值，定然能夠迅速趕來以人海戰(zhàn)術堆死自己。
可寒螭用離魂絳為自己谷催功力只能維持短短一瞬。十個呼吸的時間，又怎么夠清理所有敵人呢？
即使是這樣，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老螭啊，你的離魂絳不是忽悠我的吧？”
寒螭好奇道。
“哪能??？這種事俺老螭是從不拿來騙人的。”
“咦？陸小子，你不逃跑反而要強出頭嗎？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
陸策不以為意，死死盯著吳德忠道：
“很簡單的道理，泰蟬葉能隱匿氣息身形的功法我和她都嘆為觀止?？墒撬臀覀兲┫s葉的人卻被吳德忠暗算了，這就代表我們也許早就被吳德忠發(fā)現了。這個賊子佯裝不知，實際上在他眼里我們無異于裸奔?！?p> “嘻嘻。陸小子，有一套?。陌忱象じ阋宦芬詠?，絲毫不動搖的心思縝密和冷靜。無論是剛才判斷這兩個小爬蟲的交易還是這次的不報僥幸心理，在你這個年紀殊為難得，俺老螭也算是服了你了。我愿意為你小子打工一次！”
“這叫擁有了于年齡不相符合的智慧和冷靜！廢話少說，我一跳下去，你就催動那根勞什子狗尾草上我的身吧?！?p> 陸策雙膝微曲下蹲，他最后給了杜黛如一個逃跑的手勢，看了這個懵懂少女最后一眼。
“再見了，傻師姐。記住一件事，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是值得你信任的，即使是打著為你著想的旗號，吶喊著愛與和平。我已經疲于聽聞任何形式的謊言了，幸運的是我今日之后再也不用聽到了?！?p> “連我都沒有騙過你，你可不許讓別人隨便騙了啊！”死到臨頭，被寒螭評價為“膽小好色”的陸策也膽子大了起來，說了一些不該說，卻再也沒有機會說的話。
在杜黛如滿是錯愕和不舍的挽留眼神中，陸策翻身一躍，如羚羊般靈動地跳下甬道孔洞。
只留下不斷自責的杜黛如在孔洞的平臺上，后悔不該來此查探：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無理取鬧浮想聯翩，陸師弟也就不用為了掩護我而下去送命了。
空中那道身影有如蒼鷹俯沖而下，陸策已經提前服下了寒螭混合了離魂絳制成的丹丸。
寒螭化作一道流光遁入陸策的祖竅眉心，也是連結其識海的所在。
識海之中，寒芒如流星激射，天翻地覆震得陸策雙耳轟鳴。
無窮無盡的霹靂輪番沖擊，精神力此起彼伏地波動，陸策只覺腦袋仿佛膨脹地就要炸開。
識海中暴風驟雨驟然間全數停歇，靈臺又轉為清靜通明。
陸策不再有靈魂體被撕裂的痛感，卻聽到一個聲音自打靈體之內傳來，竟然如同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響：
“嘿嘿，陸小子，有兩件事俺老螭是騙了你的?！?p> “什么？事到臨頭你跟我說這些？”陸策終究還是被寒螭激起了心中波瀾，
“不要慌嘛年輕人，我隱瞞不報，自然是因為這兩件事對你影響不大啊。這第一嘛，就是你我借離魂絳交融兩者精神體，混同一體之后，我也是能掌控你的身體的?！?p> “所以你想干什么？”陸策問道。他雖然有些驚訝，卻沒有因為慌張而失了分寸。因為如果寒螭要對他不利，也沒有必要等到此時。
還要寒螭還是和自己站在一邊，就不會有問題。
“嘿嘿，你小子嘛。平時什么都好，也算是頗對俺老螭的胃口。只是有一點讓我很是不滿意。”
“那就是你小子本來就生得唇紅齒白，清雅不凡還自帶妝容，兩點紅痣看得我心煩。見人遇事又是先思量盤算，謀定而后動，見勢不對先想溜。這實在是有時男兒氣概?！?p> 寒螭兜兜轉轉沒說正題，陸策也只能繼續(xù)聽著他胡言亂語。
“再加上俺老螭多年來東躲XZ老是怕被仇家逮到，忍氣吞聲太久了。所以嘛，難免要借你的軀殼出一出風頭，瀉一瀉心中怨氣了?！?p> “那是自然，老螭你和我此時混同一體，什么行為動作都是我中有你，你為什么還要再說這些廢話呢？”陸策不解道。
“你馬上就知道啦?！?p> “好小子，拿好你的劍！仔細你的皮！閉上鳥嘴，看本大爺表演吧”寒螭并不打算揭秘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靈魂體中的對話冗長，實際不過是一彈指之間。
以落腳點為圓心，一陣揚塵向四方蕩開。
陸策終于俯沖落地了。
年輕的他還沒有想到，寒螭所謂的騙他的第一件事，馬上就要揭開謎底了。
“你剛剛說，云洲和長洲交界邊境的黃石、安亭等七鎮(zhèn)出產不了修道胚子，讓你們飛雷島在道門之中貽笑大方，所以這邊境七鎮(zhèn)之人不配修道，更不配為人是吧？”
陸策驚訝地發(fā)現，冥冥之中有一股無法觸摸和操縱的力量，在支配著他的身體。
是寒螭！這個老東西正在控制自己直面吳德忠，卻不是出手搶占先機，而是在這對著吳德忠放狠話玩起了陣前交流那一套。
吳德忠那因為暴怒而擠作一團的五官又舒展了開來，試問又有誰會拒絕送上門的飯后甜點呢？陸策在他吳德忠的眼中不過是小孩子罷了。
他和氣地笑著答道：
“不錯。你也是那些個荒郊野外來的雜種野人？”
陸策背靠散發(fā)幽暗熒光的溪流，詭異而瘆人的慘綠色微光照出了他的身影輪廓。少年挺拔傲立的身軀卻依然矮了吳德忠兩個頭，恰如他們之間的修為境界差距。
然而兩人營造出的氣場卻沒有失衡。
少年背后仿佛有一只蟄伏在黑暗深淵之中的蒼龍正在不安地吐息。
而蒼龍那因嗜血渴望殺戮而饑餓的暴烈靈魂仿佛借助了少年堅定的雙眸，將狩獵的目光投影在了吳德忠身上。
穴間陰風鼓動，既像是毒蛇喉間干涸的嘶吼，又像是蒼龍渴求殺伐的低吟。
吳德忠沒由來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在漫長的人生中，他才是一直扮演叢中碧鱗蛇的那一個。
第一次，老獵人反而被獵物盯上，用同樣刻毒暴戾的狩獵眼神。
這讓吳德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十六歲那年，在當地作為知名潑皮惡霸的父親在一年一度的廟會上被人合圍殺死。
無數次夜深時從夢中驚醒，總是因為回想到了父親胸膛中激射出的滾燙心頭熱血濺在了自己的臉頰。
同源之血，燙在頰上，涼在心頭。
吳德忠多年來一直努力忘記父親死時那天的往事，可是他越執(zhí)著于忘記，那一天的細節(jié)就越是讓他感到心膽俱疲地清晰。
時至今日，吳德忠仍然記得將鬼頭刀刺入死鬼老爹心口的那個人，也記得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以蠻惡生者，亦以蠻惡死。
那一日是吳德忠十六歲的大年初四，他剛剛過完周歲生日的第二天。
從此吳德忠再無怒氣在人前，三十載嬉皮笑臉。
今朝他又在陸策身上感受到了夢中驚醒時心口發(fā)慌的感覺。
只不過這一次，是在現實中。
陰風料峭，寒螭又支配著陸策的喉嚨發(fā)聲，其音清越，有若龍吟：
“記住！”
“殺你的是來自濟川的邊城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