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小師弟你一鼓作氣就把兩道靈符全用在了我身上,還突然把我‘綁架’到了銀翅凈浪獸上。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了,還一上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戰(zhàn)略分析。”
杜黛如眼波流轉(zhuǎn),歪著頭咧著笑臉追憶前塵,
“小師弟這樣的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平時不聲不響唯唯諾諾,做事起來像個土匪一樣不由分說,還滿嘴的大道理,獨裁起來倒是口若懸河?!?p> “你知道嗎,師姐我最害怕的時候就是在地脈里,不小心沾染上了幻瓏蝶的鱗粉。一身道法法寶被封禁,變成了一只白狐,我自己對著河流倒影,也認(rèn)不出自己來?!?p> “情急之下失神亂跑,卻又撞上你了。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小師弟的時候總是覺得莫名的安心。但是我更怕,怕你向我出劍?!?p> 陸策暗自發(fā)笑,心想師姐你當(dāng)時把靈符給我之后的轉(zhuǎn)身那么英勇果決,原來也是會怕死的啊。
“要是我死在小師弟劍下,死后顯出了原型,讓你知道錯手殺死的是我。像小師弟這么善良的人,該有多難過啊。”
地上無數(shù)裸露在外的礦石煥彩繽紛,投映在杜黛如天真眨動的眼眸之中,平添了幾分圣潔。
陸策突然笑不出來了。仿佛有一根細(xì)如毫毛的尖針刺在了心中最為柔軟的地方。
原來一切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原來這個女人在那時竟然還是在為我著想。
陸策一直以為別人的天真一向只能給他帶來煩惱和消耗他的耐心。
他還是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天真也會讓別人感到心酸,天真也會讓別人感覺到羞愧。
杜黛如自然聽不見陸策的內(nèi)心戲,只是繼續(xù)說道:
“但是我沒有想到,小師弟居然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那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我忍不住地想到,如果是小師弟的話,就算我陷入了幽冥黃泉,你也會找到我的吧?!?p> 杜黛如臉頰微燙,露齒一笑顯得羞怯卻又嬌俏,貝齒如星光一樣,仿佛能夠照亮見者幽閉的心房。
她癡癡得低頭若有所思,喃喃道:
“小師弟你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總是會做一個同樣的噩夢?!?p> 陸策不再裝睡,而是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切入。
“夢里我生活在一個農(nóng)場,是無數(shù)驢群之中的一只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蠢驢?!?p> “從一開始,我就和農(nóng)場里的其他同年生的驢一起,被農(nóng)場的主人命令脖子上拽著麻繩,繞著磨盤跑,來為農(nóng)場主人提供動力磨碎黃豆,賺取利潤?!?p> “農(nóng)場的主人告訴我們,驢生來就是為了拉磨的,拉得越賣力越好的,我們就會在屁股上被蓋一個印章,將來就能調(diào)去更好的農(nóng)場。那里的石墨更輕盈,不用那么累。材料也更美味,我們會住在驢蓬里,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露宿荒野?!?p> “于是我夜以繼日,拼命不停地拉。終于如愿跳到了更好的農(nóng)場。新的農(nóng)場主為我系上了麻繩,換下了原先磨得我脖子鮮血淋漓的藤條,把我拴在了新的大磨盤上。”
“是的,磨盤的材質(zhì)是更好軸承更潤滑了,可是他們以前沒有告訴我,磨盤比以前要更大了。農(nóng)場主們說,這是你們生來的宿命,比起原先用藤條的農(nóng)場,你們已經(jīng)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p> “那就拉吧。農(nóng)場主們承諾過,只要我足夠勤快,就不用睡臟亂差的大型驢棚,而是換到有隔板的單間驢棚里。于是我又拉磨,又如愿睡上了又隔板的驢棚?!?p> “可是我收獲的除了別的蠢驢羨慕的眼光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了。因為新的驢棚真的只是加了一個隔板,除了象征我是一頭勤勞溫順的驢以外,就沒有別的了。噢,還收獲了睡我隔壁的幾頭蠢驢,他們臉上總是帶著自鳴得意的高傲?!?p> “那幾個晚上我都睡不著,我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我的朋友們永遠(yuǎn)都是志得意滿,而我卻總是覺得有人在背后暗算我。于是在半夜,我偷偷溜出了驢棚,看到了我終身難忘的一幕?!?p> “在農(nóng)場主們的房間外,我看到他們脫下了象征地位的主人外袍,摘下了面具,底下竟然也是一具驢的身子?!?p> “我那只知道整天圍著磨盤轉(zhuǎn)的驢腦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們是血統(tǒng)尊貴的農(nóng)場主人,是天生的貴種。從來都只有我們干活,他們看著的道理?!?p> “可是他們怎么能和我們一樣呢?”
“天潢貴胄的農(nóng)場主人怎么能也是驢呢?”
“開什么玩笑?”
“于是那天起,我就病了。隔壁轉(zhuǎn)圈的小明常說,我們是驢,多做少想才是我們的生活。我沒有想明白這一點,腦子總是胡思亂想,自然容易病由心生了。”
“很快我就臥棚不起,連草料也吃不下了?!?p> “我生病前一直在想一件事,是不是如果有一天,我悄悄地逃離了農(nóng)場,就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呢?也許山的那邊,是一個沒有農(nóng)場的草原。那里有吃不完的鮮草,我每天會在不同的地點醒來。山坡、溪流、崖邊,那些我在農(nóng)場主人們嘴里聽到的名詞?!?p> “但是當(dāng)我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我才想明白。”
“山的那邊不一定是草原,也許是更多的山和更多的農(nóng)場?!?p> “而我也無法適應(yīng)新的生活。我的一生都是作為農(nóng)場的一部分存在的,我只會拉磨。就算換了新的拉貨商隊、牧場,我也不過是換個形式從頭來過?!?p> “也許一切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一頭驢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一生將要面對的生活?!?p> “你是在石磨邊出生的,也只能靠拉石磨來生活?!?p> 杜黛如完全沉浸在陸策講述的噩夢之中,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個故事的戛然而止。
“小師弟,這個故事是你從哪本志怪書上看到的吧,為什么主人公最后沒有過上幸福的生活呢?是你沒有看完嗎?”
陸策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師姐。也許是因為那個蹩腳的著書人還沒有想好,當(dāng)那頭不太合群的蠢驢病倒之后。它回顧它的一生時,想起的只有拉磨、拉磨還是他媽的拉磨,或許還有身邊的驢友們拉磨時快樂的笑臉。”
“它最終還是會選擇融入回拉磨之中的吧。那是上天施加給它的無法擺脫的宿命,用笑臉面對宿命,放棄無所謂的胡思亂想,也許就是那個蹩腳的著書人恩賜的解脫。”
“小師弟,你一直在做這個夢嗎?”杜黛如想到了這個故事的來源出處,關(guān)切地問道。
“夢已經(jīng)醒了很久了,師姐。我不是農(nóng)場蠢驢,我是陸策?!?p> 陸策淡淡道,
“我從三代祖居的濟川府隨崔叔叔一路而來,翻過了一座有一座的山,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盡管有許許多多深藏于濃濃霧霾之中的陰謀和危險。但是這里是不一樣的。”
“這里是紅塵天下十洲之一的長洲,只要我能在修行路上不斷邁進(jìn)雙腿,總有一天我的力量會讓我不用再畏懼其他的任何事物。過上我所追求的生活?!?p> 杜黛如卻好像抓到了什么不一樣的重點,試探道:“小師弟追求的生活又是怎么樣的呢?”
陸策一陣愕然,像是被問住了,吞吞吐吐道:“呃...我還沒有想好。也許是找一處友鄰淳樸的宜居之所,與三兩好友過上簡單的生活。只要沒有任何人能支配我?!?p> 杜黛如笑道:“那不知道小師弟這三兩好友里,有沒有師姐我呢?”
“啊?我...我認(rèn)識的人本就不多,師...師姐自然是有的。”陸策只能強行解釋。
杜黛如像是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一樣,微微一笑,轉(zhuǎn)念一想,又問道:“小師弟,如果到頭來你發(fā)現(xiàn)始終沒有辦法實現(xiàn)如此簡單的愿望。你進(jìn)入道門修行,卻只不過是被騙進(jìn)了換了層皮,粉刷過墻面的農(nóng)場而已?!?p> “你依舊要在他人的指使下,背上無形枷鎖,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陸策不以為然道:“哈哈,師姐這一問也太過字字錐心了。玄門正宗的門墻又豈會是一個驢場呢?要是真有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你我都是兩頭不自由的蠢驢,那我至少會要求師姐的拉磨工位要在我隔壁才是?!?p> 多年以后,當(dāng)陸策在玄都祖庭面對太素御極榜的來使,他將會想起小師姐和他一起觀賞滿地礦石熒光如群星般閃耀,而天穹一片漆黑,仿佛天地倒轉(zhuǎn)的那個夜晚。
那時的他還沒拜入清虛門墻,更沒有見到那個和他將來會有兩次“半面之緣”的離塵簪主人。少年和少女推心置腹,卻又天馬行空地?zé)o所不談。年輕人的心中總是沒來由地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愿景,相信自己終將擺脫陳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