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回不回

　　夜色正濃，裴府也一片安靜，裴沛坐在書房內(nèi)，繼續(xù)看著今日的案卷。

　　才一夜的功夫，城中又死了一百二十五人，五通教到底在謀劃著什么？也許他們也不用謀劃什么，光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做成這樣的案子，就夠讓他們沒臉了。

　　他已經(jīng)讓人去查江湖中成名的高手，只是夾著五通教的事，江湖上許多人都不冒頭，有一些年輕人倒是吹噓過見識過誰誰誰的高超身法，真讓他們來說明，他們又說不清楚。

　　難不成這京城之中真只有一個林凌有這樣的本事，可是明明并不是她！裴沛暗嘆，倒盼著她此時不在京城，免得旁人把事情牽扯到她身上。

　　“你說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公子？”

　　“公子都這么忙了，這點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可是……”

　　屋外長源和長河的說話聲傳了進來，裴沛按了一下眉間，不知兩人這又不是鬧哪一出。

　　“什么事！”他冷聲問道。

　　長源瞪了長河一眼，長河苦笑一聲，急忙進屋行禮后說道：“有一件小事，跟林藥師有關(guān)，不知該不該拿來打擾公子?！?p>　　“什么樣的小事？”

　　“林藥師遇刺后，一直是小人在調(diào)查此事。小人查了一遍林藥師在京城認得的人，偶爾得知那位趙昭翔趙公子身邊的柳公子行跡可疑，追查之下發(fā)現(xiàn)他似乎秘密收集一些咒污之物，先前還得了一只紫玉釵……”

　　“趙昭翔換給林凌那一只？”

　　“是。據(jù)查，這只紫玉釵已經(jīng)幾易其主，凡事?lián)碛兴闹魅硕蓟畈贿^三個月?！?p>　　“這等無稽之談你竟也拿來說?！?p>　　“是小人愚頓，也是聽說那些人一個個都七竅流血忽然暴斃十分詭異，小人才被嚇住了?！?p>　　長河反省道，又看了一眼裴沛的反應(yīng)，見他似沒有在意，便起身告退。等他退到了門口，便聽裴沛淡淡吩咐了一句。

　　“找到她，告訴她。”

　　“是，公子?！?p>　　長河領(lǐng)命退出了書房，跟外面長源長波交換了眼色，長波略一遲疑，又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去。

　　“公子，您先吃點東西吧，案子還有得查呢，總不能先熬壞了身子?！?p>　　裴沛皺起眉，冷聲道：“都出去，讓我清靜清靜?！?p>　　“是?！遍L波不敢再說什么，乖乖退出屋外，跟長源搖了搖頭。

　　“林藥師剛走，公子心里還不痛快，這兩天事又多，怕是又要熬著身子做事?！遍L源壓低了聲音說道，跟長波去了偏廳。

　　“也不知林藥師去了哪里，還會不會回來?！遍L波小聲嘆道。

　　“你盼著她回來？”

　　“你不想她回來?！?p>　　兩人對看了一眼后又嘆了一聲，她回不回來的，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

　　裴沛這一晚又是在書房里過的，明明也沒有看多少案卷，回過神時天邊已經(jīng)亮了。他煩躁地把未看完的卷宗在桌上一放，揉了一個發(fā)脹的額頭，努力隱下心中的苦悶。輕呼一口氣后，他聽到門上熟悉的敲門聲，便起身離開準備去上值。

　　在長波的幾番乞求下，他倒是用了半碗粥，覺得沒甚滋味，也吃不下更多。

　　今日已經(jīng)是七月十二了，七夕血案還沒有結(jié)果，前夜又添了新的連環(huán)殺人案，圣上那邊幾次派人查問，要是再查不出進展，他真無顏面對衛(wèi)陽大長公主。

　　難道他就真的沒有一點用處嗎？若他只是一個普通百姓，是否就不必承受這一些了。林凌好幾次說要帶他離開，是不是他答應(yīng)下來，也可以過上跟現(xiàn)在不一樣的生活？想到這兒，他苦笑一聲，他是沒法想象自己跟她住在深山里會是怎么樣的，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五通教還在，他又豈能去別處享清閑。

　　馬車到了京兆尹府便停了下來，裴沛去往府里收拾出來讓他們聯(lián)合辦案用的院子里，遠遠便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

　　“老大，你怎么把胡子刮了，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去去去，就不能是我嫌打理麻煩給刮了？”

　　“少來，以前我們勸你你都不刮，現(xiàn)在忽然刮了定有什么緣故?！?p>　　裴沛認出說話的是龐英和他的幾個手下，進去時略一打量就明白他們在說龐英把胡子刮了的事。本來瞧著像個普通的軍漢，如今倒有幾分英俊將領(lǐng)的風(fēng)范。裴沛倒也沒心思去想其中緣由，跟他見過禮后，便進屋跟他分析案情。

　　龐英跟裴沛一樣，也被這兩個案子絆在了京兆尹府。這種費腦子的事，龐英真做不來，也不知上峰是什么意思。不過案子就算遲遲不破，前頭有裴監(jiān)正頂著，他們倒不怕吃多大掛落，圣上對裴監(jiān)正一向?qū)捄瘢偛荒茉竭^他給底下的人降罪。

　　簡單商討后，京中又開始新一輪的更嚴格的搜查。

　　龐英主動要求負責城北的區(qū)域，他家在城北，說不定能抽空過去看看。

　　剛搜查到住家附近，他便見鄰居王大娘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看到龐英便兩眼一亮，大步朝他走來。

　　“龐大郎，你在就好了，有人要騙小阿齊。”

　　龐英一聽，只當是徐家的人又來了，心上暗恨，這些人真是不死心，時不時地冒出來想來硬的，像是認準他不敢下死手對付他們一般。去年有一次徐家就有人趁他出公差沒在京城來搶人，幸好他請了兄弟幫忙照看，不然還真讓他們得逞了。

　　因那次的事小阿齊嚇壞了，龐桂也病了一場，到如今身子也沒有好全，龐英越想越是惱火，大步流星地朝家的方向走，剛拐進巷子便見林凌牽著徐齊站在那里。

　　“就是她?！备脷獯跤醯耐醮竽镞€不忘指一下林凌。

　　“怎么了？”林凌看向兩人不解地問。

　　“不，沒事，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饼嬘⒂行┥裆蛔匀坏卣f。

　　林凌不解，又在他光溜溜的下巴上打量了一眼，早上她出屋子時他已經(jīng)去上值了，她還沒發(fā)現(xiàn)他剃了胡子，瞧著怪怪的。也許這也是一個跟非墨掌門一樣在意形象的，她忍著沒提這事，問：“這么早下值了，我還沒做飯呢？”

　　王大娘這會兒也反應(yīng)過來了，不好意思地看著兩人。

　　“你們認識呀？”

　　“我姐病了，這位林姑娘來幫忙照看幾日?！饼嬘⒊读艘粋€借口。

　　“這不是林藥師嗎？”

　　跟著龐英一塊兒來的士兵認出她來，目光在兩人身上亂飄，他們可都聽說那天林藥師解剖了兩具尸體后被龐英帶去吃飯的事。

　　林凌點頭，又看向龐英，既然剛剛他說她是來照顧她姐姐的，說不定還會有其他遮掩她身份的借口，她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瞎認什么，生人都查完吧？”龐英虎著臉訓(xùn)兩人，又故作威嚴地看向林凌，“你怎么帶著小阿齊出來了，外面多危險?！?p>　　“就在門口，玩一會兒就回去了。”

　　她順著他的話，也沒有去駁他的面子，卻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著他。

　　“早點回去，別出來亂跑?！?p>　　龐英說完便故意不去看她，又跟不好意思的王大娘聊了幾句，人家總歸是好意，他還得謝謝人家對他家的事上心。等說完了，他轉(zhuǎn)頭見林凌還看著他，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

　　“那我走了?！?p>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绷至璩麚]了揮手。

　　他嘴角一勾，也跟著揮了揮頭，便帶著人虎頭虎腦地走了。

　　武官跟文官還真不一樣，林凌看著他的背影想，不由又黯下目光，也不知裴沛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不會又沒好好吃飯吧。

　　裴沛也不是孩子，他也知道自己就算再沒有胃口也不能一直不吃飯，悶上一天也就罷了，總不能一直這么悶下去。他還有事要做，身子不能在現(xiàn)在垮了。

　　勉強用了半碗飯，他起身正打算回去繼續(xù)處理公務(wù)，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聽到長源一聲驚呼后意識才回來了些。

　　“公子，你沒事吧？”

　　長源扶著裴沛坐了起來，伸手一摸他的額頭才發(fā)現(xiàn)他燒得厲害。

　　“公子，您不能再處理公務(wù)了，還是回府歇歇吧?！?p>　　“不用，我坐一會兒就好。”

　　“不行，您得先顧著身子。這些事緩一緩也是無礙的?！遍L源好聲勸道，見裴沛仍不理會，不由加重了語氣，“你也想想觀主，她正在府里呢……”

　　裴沛抬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禁問道：“正是如此，我更歇不得。與觀主相像的孩子還有許多，你的弟弟也曾是其中之一。”

　　長源神色一變，露出惶恐之神。

　　“公子知道？那你知道我的弟弟現(xiàn)在在哪兒嗎？”

　　“我只能知道觀主讓我知道的那些?！?p>　　長源目露惘惑，見裴沛掙扎又要起身忙回神扶著他。

　　“那你也要想想林藥師……”他小聲說道。

　　裴沛咬了一下唇，卻不改動作，依舊要朝著書案去。長源無奈扶著他，又在邊上守著裴沛。裴沛在書案前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見他實在撐不下去了，長源才硬是扶著虛弱的裴沛提前回府休息。

　　主事人走了，剩下的人也不知要做什么，到了下值的時候便也散了。龐英不理同袍的調(diào)侃按時回了家，進門時見林凌還像昨日那樣笑著迎他，心下便一片安寧。他知道裴沛因病提前回府的事，見林凌神色平靜，應(yīng)是還不知道這事。

　　也好，裴府有這么多下人照顧裴沛，也不必非得多一個林凌，他暗想。

　　滿足地吃了一頓晚飯，他看在她坐在院中繼續(xù)呆呆地望著天空，哪怕知道她心里想的并不是他，也好過她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嘭嘭”，突然的敲門聲擾了小院的寧靜，林凌偏了一下頭，又看向了正在洗碗的龐英。

　　“你坐著，我去吧?！饼嬘⒄f著要布巾擦手去開門，又朝外面問了一聲：“來了，誰呀？”

　　“我是萱草?！?p>　　林凌一聽便扭頭看去，疑惑地看向院門，明明外面叫門的是一個男的為什么要說他是萱草。龐英也有些疑惑，起身去開了門，便見一個有些面熟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的男子站在門口，看他的打扮像是裴府的人。

　　“龐中郎將，林藥師?！彼┻^禮便看向林凌，“不知林藥師現(xiàn)在方便嗎？”

　　林凌點頭，起身出了院子，跟著他去了巷口說話。

　　“你不是長河嗎？”她小聲說。

　　“想不到林藥師竟記得小人。”長河嘆了一句，他與林凌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還以為她已經(jīng)忘記了。

　　林凌點頭，問：“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小人偶爾查到林藥師從趙昭翔趙公子那兒得來的紫玉釵乃是不祥之物，公子便讓小人來跟林藥師說一聲?！?p>　　長河在城中找了一天林凌的蹤跡皆無所獲，沒想到之后會在巡防營的幾位兵士口中得知林凌來了龐英家。

　　“那釵子我早就毀了?！敝厮芨鷼Я艘膊畈欢?，她也不算說謊。

　　“倒是公子白費心了，想來林藥師在這兒也呆得極好，公子知道了也能安心，說不定連病也能好了?！遍L河不陰不陽地說。

　　“裴沛病了？不能吧?！?p>　　“怎么就不能?！?p>　　長河語氣也冷硬了起來，原以為林凌是個好的，能陪著裴沛多寬慰他，想不到轉(zhuǎn)眼就住到別的男人家里。

　　“上次他中毒，我用了……門中秘藥救他，這藥吃下后，少說半個年之內(nèi)是百病不侵的，除非是他……”林凌語氣頓了頓，想到他那日受的傷，又想到他平時忙起來不管不顧的樣子，似乎現(xiàn)在就開始生病也不是不可能。

　　長河也不好拿這事跟她爭吵，也想知道她對裴沛是否還有情義，便嘆了一聲。

　　“林藥師不信小人也沒有辦法，小人還要回去照顧公子，先告退了?！?p>　　林凌點頭，待他走遠后才緩緩回了龐家。已經(jīng)洗好碗的龐英正在院中坐著，看到林凌進來了，想起身問問她裴府來人是有什么事又不想顯得自己太愛打聽，目光緊緊盯了她一會兒，見她神色不寧，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怎么了？是裴府的人吧？”

　　“嗯，說是裴沛病了?！?p>　　“病了就病了唄，他府里有個大夫，就那個杜大夫，醫(yī)術(shù)可好了?！?p>　　“也對?！彼S口說。

　　龐英也聽得出她話里的敷衍，勸道：“你好不容易從裴府離開了，就不要再回去，那不是你呆的地方?！?p>　　林凌轉(zhuǎn)頭不解地看向他。

　　“什么叫好不容易離開，又不是我想離開的。”

　　可是她又確定覺得那里不是她喜歡呆的地方，總有一股沉郁的氣息，像是讓人透不過氣來一般。一直住在那樣的地方，也難怪裴沛會生病，可是他又不肯跟她走。

　　“那就是他把你趕出來的了？那你又何必再去管他。”

　　“也不是他趕我?！蹦遣凰闶勤s，她想，卻又無法清楚地分類，“這事有點復(fù)雜，我也弄不太明白。”

　　“世上弄不明白的事情多得多，不明白就別去想了，把它放開。日子還長著，總要過下去的?！?p>　　“是呀，日子還長著?！?p>　　她一個修士的生命本就比裴沛要長，說不定等他成了老人，她也不過是三十歲左右的模樣。她要看著他這樣過完一生嗎？她能為他做的明明有許多，要因為莫名的分別就不再參與他的生活嗎？她見不得他過得不好，又不想他過得太好，若是他過得好是因為她，她倒是愿意的。

　　“不說了，我回去睡了?！?p>　　林凌說著回了屋，順手把門一鎖，從這個家里溜出門可比在她在裴府里走動容易多了。

　　待到夜深，她偷偷去了裴府，哪怕心里總有幾分不情愿，腳步卻比她想的輕快。入了裴沛的臥房，她見長波靠在床邊守夜，邊上還有水盆湯藥，估計都是為裴沛準備的。走到他身后林凌用手指輕劃讓他昏睡了過去才抬眼看向床上面色蒼白的裴沛，心里哪還有分離時的無奈只剩下心疼。

　　裴沛知道自己病倒了，頭疼得裂開一般，明明閉著眼，眼中那片黑暗也像是在晃動，像是要他推到更黑的深淵之中。他卻只能讓自己滾動，睜不開眼，也沒法動。

　　但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大病，他以前常常生病，最后也都熬過來了，這一次也是一樣的。他知道有不少人因為小小的風(fēng)寒就要了性命，卻又不相信自己也會如此。他不會這么簡單就死了，他還有事沒做完，哪怕有過許多次他也想過要是這么死了也不壞卻仍然撐下來了。

　　這念頭如同游絲，不必他伸手便消散在陽光中?？墒乾F(xiàn)在沒有陽光，那一條游絲反倒在黑暗中閃著光，像是唯一的光輝一般。

　　他注視著它，又很快移開了目光，他還是想要好好活下去。哪怕他意識正處于黑暗，身體對外界還是有所感應(yīng)，有人好像正在替他擦身說不定就是長源。

　　白天他不該提到他弟弟的事，裴沛有些后悔，也不知將來長源再問起他弟弟的下落時該怎么說。他不知道那些與他相像的孩子去了哪里，但他知道他們之中只活下了一半，他們是勝利者，勝過了與他相像的另一半。而他是幸運者，他不用參與到那樣的生死決斗中。

　　他們是衛(wèi)陽大長公主救下來的人，為她再次去死似乎也很理所應(yīng)當，他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心里還是忍不住發(fā)寒，也會奢望自己真的能成為獨特的那一個。

　　可是他并不是，他們都不是，裴沛的意識微微下沉，又再次回到照顧他的人身上。他感覺那并不是長源，長源的動作不會這么笨拙，也不會是長波他們。那會是誰？又有誰還會在夜里來他的房間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