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這么說著,她也只是背過頭去望著天上稀疏的云彩,放松著精神。
太陽偏移著角度逐漸下沉。藍色的天空沾染上橘色的飛霞。
海面的波光逐漸熾熱。漁船朝岸邊靠近。
“哎呀,太太,已經(jīng)是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p> 母親留勸著密涅瓦:“別呀,還早,今天留下來吃晚飯吧?!?p> “不行,今天阿宴沒能做完這些題目,我要趕緊回家把這些題目修改成適合阿宴的樣子。”
米涅瓦的小腳丫在沙地上搗出了兩個深深的窟窿,向二人道別:“再見,太太,再見,阿宴。”
黑色的腳印兀自從二人身邊的沙地上一個一個顯現(xiàn),并沿著海岸線溜向遠方。
阿宴瞅著沙地上的黑色腳印,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母親自己視力的異常。
身邊稀疏平常的光景,可愛的人,美好的一切組成了她現(xiàn)在的常識。
幸福而平淡。
那個詭異的密涅瓦,卻在她腦海中砸出了一個大破洞。她有預感這個洞的外側一定是超越常識范圍的景觀。
但超越了常識的人,一腳在門內,一腳在野外,無法正常地生活,只能成為瘋子。
保持沉默,就能假裝自己仍活在常識之中。若是和別人說了……萬一真的被母親關進瘋人院呢?
她很苦惱。
漁船在岸邊停靠,就在阿宴身旁不遠。
漁夫們拋了錨,從漁船上跳下來,將船只停靠在淺灘上。
一群漁夫們穿著同款白色老頭衫,將灰色外套系在腰間。其中一些人將黑色長褲的褲腳卷起至膝蓋處。他們有些打著赤腳,有些則是在上岸后穿上了拖鞋。
這群人整理好自己的戰(zhàn)利品,自發(fā)地聚在一團,似乎在開著小會。隨后,他們當中爆發(fā)出一聲整齊的呼喊,便陸續(xù)各自散開。
阿宴和母親坐在不遠處,等待著父親向她們走來。
父親和隨行的其他漁夫談笑告別。他一手拎著裝滿肥魚的網(wǎng)袋,另一只手用繩子擒著四只疊成一摞的大型螃蟹。
“走,我們回家?!备赣H開心地招呼著母親和阿宴。
母親隨聲應和,抱著阿宴的肩膀跟在興高采烈的父親身后。
兩個人討論著今天晚上的伙食菜色,并沒有發(fā)現(xiàn)阿宴臉上的異樣。
盛夏的夜晚,宴家四口人齊坐在餐桌前。
涼風穿堂而過,將屋內的燥熱之氣一掃而過。
桌子上全是海鮮。
清蒸蟹,香辣蟹,避風塘炒蟹。蒸魚,烤魚,紅燒魚。
黃酒,米酒,一個盛滿白米飯的鐵鍋。
母親從廚房端出所需的姜蒜拌醬。這些佐料上桌拌勻后,晚餐就開始了。
“快,趁熱吃吧,涼了再吃可就傷身體了?!?p> 母親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宴老的碗中,又為宴老剝了一只蟹鉗,沾好醬料放到宴老的手邊。
宴老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端起黃酒罐子倒了杯酒細細品嘗。
父親用筷子扒開香辣蟹那已經(jīng)被剁開的殼,捻起當中鮮甜的白肉。他本想張嘴一飽口福,最后卻猶豫地將筷子中的肉放進了阿宴干干凈凈的碗中。
“吃吧,你從小就喜歡吃這些?!?p> 阿宴望著坐在身旁的父親,一言不發(fā)。
她把面前的每道海味佳肴都嘗了一遍,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吃。
清蒸蟹沒有蟹黃。香辣蟹全是殼。炒蟹的肉更少,除了面粉就是佐料。
蒸魚刺多??爵~刺多。紅燒魚刺多。不僅刺多,入口后還有一股不屈服于高溫的腥味。
她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掃視餐桌,她發(fā)現(xiàn)宴老和她一樣對面前的菜肴無動于衷,且視線正筆直和她相對。
阿宴只能撇過眼,望著身邊的父母。
雖然說鼻子還是一個鼻子,眼睛還是兩只眼睛,她卻無法將身旁那張盡興享受沒事的臉和腦子里的父親形象聯(lián)系起來。
她又看了看一旁和父親談笑自如的母親。同樣陌生的臉。
就像是眼前的一切以往從未出現(xiàn)過。
就像是她第一次和家人團坐在餐桌前進餐。
可是,即使認不清這兩張臉,她卻仍然不否認這二人的身份。
畢竟這二人的存在,就是組成阿宴常識范圍的基石。
從出生至今的一切感觸,從睜開眼面對一天的開始到閉上眼迎來黑夜,從眼中映出的第一個人影,從自己說出第一個字,到用腳踩在地上的第一個腳印,全部都應該歸因于這兩個人。
她自己反倒是非常識的存在。
沙灘上與密涅瓦的相遇,讓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大腦在某個地方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她已經(jīng)找不到活在常識中的感覺?;钪@種狀態(tài)就是這樣,一旦最根本的東西開始存疑,所有的記憶都會失去保證。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連拿起手邊筷子這件事都做不到。
宴老無聲地站起來,第一個離席。
“爸,你還什么都沒吃呢,再吃點吧?!备改竸裰缋?。
宴老掃視著桌上的美食:“我不餓?!?p> 阿宴從宴老布滿溝壑的臉上讀出了些許端倪,但在這之后更多模糊的疑惑鋪面而來。
離她不遠處的大海正在寧靜的夏夜里生產(chǎn)著一片又一片緩拙的浪潮。潮水溫柔地拍打在沙灘上,轉瞬消逝成水花。
她端起宴老留在桌上的飯碗,碗里盛滿了飯菜。
“我去給爺爺送飯,他還一口都沒吃呢?!?p> 阿宴跟在宴老身后,來到了二樓的花園。
宴老站在陽臺上吹著海風。他黑色的剪影略顯佝僂。
藍黑色的海面上只有那片被云霧圍繞的月影還帶著些許光澤,是漆黑夜空的映照。
阿宴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宴老那搭在陽臺上的手旁。
宴老只是默默地盯著那條模糊的海岸線,一言不發(fā)。
良久,他緩緩開口:“你是在這個陽臺上醒來的?!?p> “啊……嗯?!卑⒀琰c頭。
“那昨天呢?你是在哪里醒來的?”
阿宴不明白宴老的話語。
“昨天……昨天當然是……”阿宴突然意識到自己昨天并不是在自己的睡床上醒來。
仔細想想,腦海中臥室里的那張睡床雖然記憶猶新,她卻想不起自己躺在那張床上的回憶。
再往下想,她更是覺得并沒有走進過自己回憶中的那個臥室。
似乎自己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從盛夏的午后,自家的這個陽臺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