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不再言語。
聽不到人語聲，阿宴也無從得知密涅瓦的所在。
她迷失在被黑暗籠罩的區(qū)域中，找不到來時的大門。被火焰沾染的視覺破綻在腳邊燃燒著，她沒有辦法不去關(guān)注這一方境地中不斷隕落的生命。
崩塌的建筑物碎片砸落在地，殷紅的血液從瓦礫之間滲出，印出朵朵暗色梅花。一部分人僥幸逃到斷裂成渣的地面上，卻被無形的魔爪擒住了脖子，頃刻間面色青紫，窒息而死。
這一方境地最終被虛空撕裂，所有的人造事物分崩離析，融化在黑夜之中。
這塊破綻最終還是在黑暗之中歸于寂靜。
再次面對毫無視聽動感的黑，阿宴只覺得焦躁。
她不停揮舞著手臂，看看能否在這片黑暗中刮出東西來。
點點微光像是回應阿宴內(nèi)心的期待，在她的指尖閃爍。
阿宴跟隨著不斷閃爍的星光在黑暗中行走著。那幾顆微弱的星星在她眼中越來越亮，越來越閃。
稀娑的聲響開始在腳邊徘徊。
雙腳在積水中踩踏的聲響。
她踏入了一片清淺的水域，繼而在視野中發(fā)現(xiàn)了星光垂落在水面上的倒影。
在真實的星光和虛幻的倒影之間，一座矮山朦朧堆砌在她前方。
她無法從那泛白的三角形山體推斷出什么，只能加快腳步朝它靠近。
水漬粘膩在她的腳尖，飛濺起來而后又融入地面上的一片灘涂之中。
阿宴在這片灘涂上以近乎跑步的姿勢快步走著。
她越發(fā)能分辨得清那些堆砌在前方的東西。
斷開的大理石柱子。被毀壞的人體模特殘肢。透明的，裝滿垃圾的塑料袋。廢棄的鋼鐵材料。雜亂纏繞粗細不一的線管。
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臟都會更加瘋狂地想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隨后，她那凌亂的視線于廢墟頂部捕捉到一個孤獨的背影。
冰藍色的短發(fā)被修剪得時尚又得體，很好的突出了那顆發(fā)育完美的頭顱。
“……宴壹？！”
阿宴朝那人影奔跑，矯健的雙腳踩出一片喧嘩的水花。
廢墟的體量在她面前逐漸龐大，而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也逐漸清晰。
那個身影仍孤零零一人抱膝坐在廢墟頂端，對周遭的一切都無感，看上去比邊緣型人格的阿宴還要疏離于塵世。
等阿宴踏上廢墟的邊角，她已經(jīng)氣喘虛虛。
那個身影對她的連聲呼喚無動于衷。這讓她倍感不解。她印象中的宴壹活潑可愛又懂禮貌，頭腦好且謙虛，從來都是家中最孝順的孩子。
那樣的宴壹，怎么可能不理睬我呢？
她這么想著，不顧儀態(tài)大步爬上廢墟。
那時，她還不曾懷疑，“宴壹就是藍頭發(fā)”和“有藍色頭發(fā)的孩子就是宴壹”這兩個論斷的聯(lián)結(jié)是存疑的。
“宴壹……”阿宴爬上廢墟頂端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拍了拍藍頭發(fā)的肩膀，“你怎么了？”
那個身影終于意識到周圍還有其他人。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阿宴。
呆滯的目光在一張平淡得沒有一絲情緒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
“你……你怎么在這里？”
阿宴這么問著，內(nèi)心卻開始相信這個問題不太可能會得到答案。
那張臉上毫無波瀾起伏，只是像石膏像般望著阿宴。
臉上的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差點讓阿宴以為看到了自己。
她努力甩掉了這個“照鏡子”的念頭，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睜開眼后，那張臉卻越來越像自己。
“還記得你自己的面孔嗎？”密涅瓦在她耳邊悄然呢喃。
阿宴壓抑著心中被人語所勾起的怒火，抱起宴壹走下廢墟之山，卻止步于灘涂邊上。
整個世界靜悄悄。只有一道弧光于水面擴散開來，而后消失不見。
借著孱弱的星光，水中的明鏡映照出阿宴和宴壹各自的臉龐。
這是兩張對彼此來說都毫無二致的臉龐，每一寸肌膚，每一道紋理都無法用眼睛找到相錯的瑕疵。
太過于相似了，阿宴想。
她當然記得自己和宴壹并不是雙胞胎，二人之間相差將近四歲。
只是如果水面上呈現(xiàn)的不是宴壹的面貌，那宴壹真正的面貌又是如何呢？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默認眼前的事實。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從阿宴身后傳來宴老嚴厲的訓問。
阿宴抱著懷中失神的宴壹，回頭望向宴老。
面色一如既往的冷冽，眼神從未有過的偏執(zhí)。
“……爺爺，宴壹他……”
“你不要打擾宴壹念書！要玩耍到一邊去！”宴老蠻橫地將宴壹從阿宴手里搶到自己的懷中。
末了，冷不防將阿宴粗暴地推到了水中。
阿宴從水灘中僵直地坐起，渾身狼狽不堪。
她看到爺爺早已轉(zhuǎn)過身去，攙扶著宴壹往廢墟頂部蹣跚而去。
“爺爺，等等我——”
阿宴也緊隨其后。她與宴老之間的距離無限逼近，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追及。
年近六十的老人家精神矍鑠，踩在坑洼之上的腳步卻因為缺乏鍛煉而沉沉浮浮。
一個不小心，宴老的腳踩進了虛掩的窟窿中。他渾身猛然一抖，陷入坡地內(nèi)的右腳勉強找到固定處站定，有什么東西就在此時從他懷中掉落在地。
宴老回顧地面，發(fā)現(xiàn)了宴壹的頭顱。
那一頭冰藍色的頭發(fā)遮住了頭顱的五官，卻無法掩飾脖子處整齊的切痕。
宴老在此時徹底崩潰。
他抱起宴壹的頭顱，雙眼絕眥，無語凝噎。
一道閃電驚現(xiàn)而過，三人的面孔如煙火般明滅。雷鳴即刻在黑暗的周遭隱隱作響。
四周的氣壓驟然降低，疾風在水面上劃出螺旋的紋路。
阿宴側(cè)身蹲在久久不能言語的宴老身旁，努力組織著話語。
“爺爺，你仔細看看啊，這不是宴壹，這只是個和宴壹長得很像的人偶?！?p> 她想將那顆毫無血色顯現(xiàn)的頭顱從宴老的手中取出來，宴老卻固執(zhí)地拒絕了她。
“別碰他！”宴老朝阿宴嘶吼著。
“離宴壹遠一點！他和你不一樣！”
阿宴松開了抱著頭顱的雙手。
雨點從夜幕深處降下來，逐漸濃密，沾濕了周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