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見的是排頭的一位綠衣公公,半駝著個背,面上笑紋極深,手里正拿著一大串鑰匙,他朝若弗打千兒行禮道:“奴才來遲了,公主恕罪?!?p> “不必多禮,”若弗微微一笑,往他身后掃了一眼,七八個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立在石階上,也朝她抱拳,而其中并無沈闊。
若弗面上的笑意漸漸涼了,緩緩邁出門檻,擺手道:“你們都回去罷,今日多謝幾位了!”
公公和侍衛(wèi)們又安慰幾句,這便告退,各自往各自值上去了。
彩月也便打著燈籠護若弗往大慶殿走……
夜色漸深,巍峨的宮墻投下黑影幢幢,主仆兩個行走在著光影交錯的大道里。雪已停了,道上的雪被清掃得一干二凈,逶迤的裙擺在地上拖著,像一抹落在人間的云霞。
“邦邦邦——”
太靜了,靜得只能聽見鞋幫子在大理石磚上踩出清脆的響。
靜得心里發(fā)怵,她忽而有些后悔了,方才對沈闊說那樣絕情的話,是否太傷人了些?
這個皇宮,除了身邊的彩月,她相熟的便只有沈闊了。
其實若論日子,她與沈闊不過相處了五六日,實在不能算熟悉。
大約是一起歷過生死的緣故,若弗卻總覺著那五六日像處了五六年。
沈闊這人很真實,真實純粹得像是敞開了心胸讓你瞧。
若弗先前沒見過這樣的人,她只見過裹了一層又一層,戴了一個又一個面具的人,譬如王府中的姐妹,譬如皇宮里的女子,譬如她自己。
若弗迷茫了,她不知自己對他是怨恨、欣賞還是感激,又或者兼而有之呢?
若弗也不知,就在她身后十幾丈遠(yuǎn)處,那個一身銀甲的男子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其實他一直在凝和殿和東梧宮的夾道里守著。
沈闊知道若弗厭他恨他,可是她小姑娘耍性子的話他不能當(dāng)真,他不能如此一走了之。
方才在凝和殿時他不止一次發(fā)覺殿內(nèi)有人,若那人在半路對她不利可怎生是好?況且他眼下本就要去大慶殿向五皇子復(fù)命,也算同路。
眼下已酉時過半了,再有一刻鐘大慶殿便得開席,若弗行得極快,面上被寒風(fēng)刮得通紅,可身上五六件衣裳罩著,卻漸漸悶出了汗,背上才涂的藥又被沖散了。
“彩月,可還有藥?”
“公主,不剩多少了,恐怕不夠再抹一回的了,”彩月面露憂色。
若弗那兩條柳葉眉緊蹙在一處,微微嘆了一聲,忍著癢意繼續(xù)前行。
可不知為何,她總覺著身后有人跟著,于是時不時便回頭望一眼,卻只見樹影婆娑,有雪從松柏上簌簌落下……
如此緊趕慢趕的終于在酉時三刻入了大慶殿,此時殿中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大慶殿至少有慈明殿三倍大小,雄偉開闊,殿內(nèi)四壁描朱繪彩,鋪金磚,此金磚乃是蘇州御窯燒制,質(zhì)地堅細(xì),木幫底子踏上去如金石相擊,聲音清越。
大慶殿內(nèi)側(cè)是皇帝和后妃們的坐席,正上方放一金龍大宴桌,乃帝后之坐,只不過眼下二人尚未過來。下首則是紫檀木案和矮榻,桌案上酒饌果品齊備,還有流水價的佳肴端上來。四妃及各位皇子公主已然入了坐,正各自笑鬧。
而大殿外側(cè)與內(nèi)側(cè)隔著一條可跨過的溪水,下頭則是身著朝服的官員和皇親國戚,也已到齊,葉添便在此列。
若弗定了定心神,放下裙擺,將自己的吉服整理妥貼,這才踏入這喧天的熱鬧。
她往里望一眼,金龍大宴桌右首邊上,一溜兒的海棠紅描金吉服十分點眼,顯然那是今日被冊封的公主,而她們之中有一個空位,不必說定是自己的位子了。
若弗這便走上前去,在那空位上坐了,彩月和玉珠也便立在她身后,為她整理好裙擺。
而她對面往上數(shù)三個位子,三皇子一望見她,捏著定窯白瓷酒杯的手忽而一頓,眼中閃過一線精芒。
這時恰好喜公公從殿外急步趕來,他抖著拂塵,一面用雪白的汗巾子擦汗,見子燁面色鐵青,他這便小心翼翼湊上去悄聲稟報了幾句。
子燁將個白瓷杯盞頓在紫檀木案上,只剩半盞的酒水灑出來幾滴。
“皇兄,你這是?”坐在一旁的四皇子看過來。
“無礙,不過是宮里出了點兒小事,”子燁恢復(fù)一貫的笑容,然而那笑意未及眼底。
他原本的計劃便是將若弗勒死在凝和殿,再制造上吊自殺的假象。
這凝和殿及周圍一排宮室曾是曾太妃的寢殿,十年前她被冤死之后,這宮殿便傳鬧鬼,于是凝和殿便荒廢了,甚至再無人敢靠近它。
若弗前些日子還與皇后鬧過一場,表明自己不愿去和親,如此她尋死也合情合理。再讓她“吊死”在此處,后宮中人便會以為是鬼魂作祟,引誘了若弗尋死。
如此皇后必定不會深查,因為到那時皇后才沒心思去管一個死人,她首要想的便是去尋下一個和親公主,是以,誰也查不到他頭上。
可是……為何若弗現(xiàn)下卻好端端坐在大殿之上?
“皇上、皇后娘娘駕到,”殿外傳來一聲高唱,大慶殿霎時肅靜。
若弗隨著眾人一同下拜,齊聲喊“吾皇萬歲,”腦袋深埋著,繁重的頭飾壓下來,撐得脖子難受,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得那清脆的腳步聲過來,漸漸往金龍大宴桌后去……
平身——
大殿內(nèi)響起一陣簌簌的衣裳摩擦聲,若弗被彩月和玉珠攙起來,此時她只覺全身酸麻,卻也不得不忍耐。
接著便是帝后二人各說了些場面話,再賞了今日受封的公主們各自一副瑪瑙頭面,眾人謝恩。
隨著一聲“開宴,”厚重的禮樂聲起……
若弗這才抬頭望了一眼金龍大宴桌后的皇帝,他一身明黃色團龍袞服,頭戴金龍冠,遠(yuǎn)看,那五官與她父王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不過她父王沒有皇帝那肅穆沉穩(wěn),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氣。
端王爺與當(dāng)今皇帝其實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是皇帝疑心病重,即位后五年內(nèi)將其余四個王爺全部鏟除,但看在是一母所生的份上,他留下了端王。
只是將他的封地封得離皇城老遠(yuǎn),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召他回京,是以兄弟二人情分淡泊,只有到需要女兒去和親時,才想起來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