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一處偏遠村莊的一角,有一個破敗的祠堂,看起來很多年已經沒有人打理,蘇啟正和蘇遠、蘇程父子就被丟棄在這里,兩日之后,村里幾個玩捉迷藏的孩童發(fā)現(xiàn)了他們,驚駭之余,趕緊回去告訴了家人。村民們很快聚了過來,見這三人蓬頭垢面,雖然身著綢緞,但已經臟亂不堪,看不清顏色,身上的傷也明顯是有人故意為之,心中自然好奇,紛紛詢問他們姓甚名誰、從何而來。父子三人有口難言,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村民們可憐他們行動不便,隔三差五便有人送來一些吃食,蘇遠、蘇程平日里挑三揀四,現(xiàn)如今見著糠菜也兩眼冒綠光。只是這村子貧弱,家家戶戶都沒什么余糧,待蘇遠、蘇程能拄著木棍、拖著腿走的時候,他們便一個東一個西,開始去稍遠一點的地方乞討。
這日,蘇遠剛從一戶人家討得一碗白粥,靠在墻角一口氣喝下,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蘇遠嚇得一激靈,碗也掉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說:“好漢饒命!”
男子輕蔑地笑了一下,掏出一錠銀子放到蘇遠手上,“也不知麗娘看上了你什么,這是她念舊情讓我?guī)Ыo你的,但也僅此而已,你和她從此兩不相欠。”說罷也不理會蘇遠,立即轉身離去。
麗娘是蘇遠背著家里偷偷養(yǎng)的一個外室,跟著他也有了兩年多時間,雖說見不得光,但也算郎情妾意你儂我儂??粗y子,想想這些天受的罪,蘇遠的眼淚嘩嘩地掉下來。悲戚過后,他一咬牙,再也沒往祠堂的方向走。
一連幾天不見蘇遠,也沒有他的消息,蘇啟正和蘇程不免有些擔心,但也沒什么辦法。蘇程每日給蘇啟正帶回一些飯菜,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一些怨念,他自認兄弟兩人雖然一向紈绔,也曾仗勢欺人,但終究并非大奸大惡之徒,若不是蘇啟正作惡太多,惹到了青玉堂,他們又怎會淪落至此?加之想起年少時總是看見母親郁郁寡歡,按那日青玉堂所言,大抵也和父親脫不了干系,又想到蘭芝一向早慧,便猜測妹妹或許知道一些內情,不然為何她執(zhí)意要離開蘇府,住在蘇家別院?
蘇啟正看著心事重重的蘇程,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兒子,再這樣下去,父子都會被困死在這里,小女兒蘇蘭芝雖說無恙,但這個孩子打小與自己就不太親近,如今自己落到這步境地,更是不敢指望她來搭救。想到自己翻云覆雨大半生,到頭來萬千浮華夢一場,蘇啟正萬念俱灰。他怎么也不會料到,正是因為蘇蘭芝,柳誠為找他已經派人尋了大半個林州。
“林州那邊可有了消息?”柳誠站在妙音閣二樓窗邊,看著街上人來車往。這妙音閣是云州城富有盛名的樂器行,云州城的名流雅士要尋上好的琵琶、二胡、七弦琴、笛、簫、塤……都會來這里,只是他們單知道柳誠擅修絲桐,卻不知他就是妙音閣的少東家。
“還沒有確切的消息,林州地廣人稀,我們又沒有什么線索,本也不太好找,加上少爺不想和青玉堂的人起沖突,我們的人就沒太聲張,自然……”虞山這幾日旁的事不需做,只負責和派出尋找蘇啟正的各路人手聯(lián)絡。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去找找那三個馬車夫在云州城的家人,哪怕找到一個也行,蘇家父子腿腳不便,身上也沒有錢財,一定走不遠,只要打聽到馬車夫當日把他們丟在哪兒就容易多了。”
“恐怕他們即便知道,也不會透露半分吧?!庇萆骄o蹙著眉頭。
“又不是讓你大張旗鼓地去問,拿上桌上那些銀兩,你問不出來的,它們可以。”柳誠不以為然。
“哎,妙音閣這個月的進賬都貼進去了?!碑吘故前谆ɑǖ你y子,少爺不在乎,虞山可是有些心疼。
“放心吧,等下個月那批小百靈做出來,我就會大賺一筆?!绷\胸有成竹地說。
這話虞山自然是信的,本來鳳棲府祖蔭良田無數(shù),這位少爺完全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他偏偏愛鼓搗,前幾次他做出來的那些小玩意兒,定價都不菲,卻被云州城的公子小姐們一搶而空,沒買著的都盼著妙音閣能再做一些出來,可偏偏這位性子好的少爺有個怪脾氣,所有這些小物件都售完即止,絕不再做。別的店也陸續(xù)出了一些仿品,但頂多做到形似,出來的聲音總是差了好些感覺。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很快虞山便探得蘇啟正父子被丟棄在林州一個叫辛巖的村子里,便讓人去那里查看了一番。得知父子三人只剩下了兩個,蘇啟正奄奄一息,蘇程還在苦苦支撐,柳誠決定走一趟辛巖村。
“少爺,人都找到了,接下來怎么處理你發(fā)個話便是,完全沒必要親自去啊,”虞山有點弄不懂這個主子了,“難不成,你真的喜歡上了蘇姑娘?我看你還是謹慎一點好,這蘇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燈?!庇萆洁洁熘?。
“你想多了。我就是在云州呆膩了,想出去轉轉,順便把這事解決了?!绷\說得輕巧。
“那你好歹帶上我啊,也好有個照應。你一個人出去,莊主和夫人肯定不放心?!?p> “爹娘那里,我自會去說。倒是你,我爹身體剛好,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留心。妙音閣有李掌柜在,也出不了紕漏?!?p> 見柳誠心意已決,虞山也就不再勸。
柳誠離開云州的那天,正是蘇蘭芝進入祁王府的這一日。
荀覓把蘇蘭芝和月如接回府,見過祁母之后,為方便觀摩山水圖,安排二人在離清心居不遠的一處空房住下。蘇蘭芝很快根據(jù)山水圖寫下了所需絲線的顏色、規(guī)格、數(shù)量,荀覓立即著手交辦下人去采買,又特意關照:“兩位連姑娘還有什么需要,直接說與在下便是?!?p> 蘇蘭芝環(huán)視四周,屋內陳設清新典雅,日常所需一應俱全,心中自是多了一份對荀覓的感激,“多謝荀公子照拂,還請荀公子派人多送一些蠟燭過來,以備夜間趕工之用。”
“連姑娘不用心急,老夫人不會催你……”
“荀公子誤會了,是我自己想早一些完工?!碧K蘭芝微笑著說。
“那就依連姑娘所言?!笨粗K蘭芝客氣又疏離的樣子,荀覓心中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想要靠近一個人,想要保護一個人。這感覺讓他有一些心慌。“不打攪姑娘了,稍后會有人把飯菜送過來,今日你們便早些休息吧。”
看到荀覓已經走遠,月如才如夢初醒,居然進了神秘的祁王府,這是即便在蘇家鼎盛的時候她也不敢想的事?!敖憬悖@位荀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一點也不輸給那位柳少爺?!碧K蘭芝不置可否。
很長時間以來,荀覓總想能夠為老夫人做一件事,來報答她這些年對自己的關愛,可老夫人生性淡泊,荀覓也一直找不到機會,這次老夫人心心念念的繡娘終于被自己尋到了,荀覓實在有些高興,一不留神杯景笑天逮了個正著。
“荀侍衛(wèi),我正到處找你,”景笑天急急地說道:“聽說繡娘已經到了,你怎么不帶我去見見?”
“不急,人家一時半會又走不了,她們剛安頓好,有些累了,郡主改天再去吧?!泵髦悴贿^,但荀覓還是想著躲一時是一時。
“這就累了?這繡娘得多大年紀???也對,那樣的繡工,想來也不會太年輕?!本靶μ熳匝宰哉Z一般,突然,她又感覺有些不對勁,今日荀覓臉上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般,臉部輪廓都柔和了許多,但轉念一想,荀覓得償所愿找到繡娘,心情好也是情理之中。
“也罷,今日便不去。不過明日荀侍衛(wèi)定要帶我去見,不然我就自己找過去?!本靶μ熳屃艘徊?。
“一言為定,明日屬下一定帶郡主去見。”荀覓連忙說,雖然經過分析,他認為景笑天與蘇蘭芝見面后不會出大問題,但事有萬一,自己還是在場比較好?!傲硗?,這幾日屬下在外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青玉堂的行跡,郡主是否還要屬下再……”
“不必了,這王府內安全得很,我不出去便是?!避饕挼暮媚樕尵靶μ煲残那榇蠛?。
第二天一早兩人給老夫人請過安,便一同去到蘇蘭芝的住處。
蘇蘭芝和月如已經理好了絲線,擺好了架勢,見荀覓帶人過來,趕緊放下針線站起身。
“二位連姑娘,安寧郡主來看你們了?!避饕挍_蘇蘭芝和月如拱了拱手,大聲說道。
“民女見過郡主。”
蘇蘭芝抬起頭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連——姑娘?”景笑天看向荀覓,卻見荀覓神色坦然,眼神沒有絲毫回避。
“連姑娘年紀這么輕,真是讓我有些意外?!本靶μ烊崧曊f,一副金枝玉葉的做派。
蘇蘭芝聞言輕輕一笑,想起前日荀覓見過她后便欲反悔的情形,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連姑娘真是生得一雙巧手,讓我羨慕得緊。若是哪天連姑娘有空,可否也教教我?”景笑天眼波流轉輕啟朱唇,語氣極是真誠。
“承蒙郡主垂青,只要郡主不嫌棄,便是這會兒想學,也是無妨的?!碧K蘭芝不露聲色,還側過身往后退了一小步,給景笑天騰出地方。
“那倒是我不懂事了,即便連姑娘不說,祖母也會責怪我的。還是改日再來討教?!本靶μ燹D過臉,看著荀覓,“荀侍衛(wèi),我們走吧,別打攪了連姑娘。”
“郡主慢走。”蘇蘭芝和月如異口同聲,一起恭送景笑天。
景笑天蓮步輕移,儀態(tài)萬方地走出了房門,荀覓跟在身后,始終保持五步左右的距離。行至二人上次比試的地方,景笑天停了下來,臉上也驟然變了顏色。
“荀覓!”景笑天聲色俱厲,“為何要瞞我?”
“郡主這是何意?”荀覓一臉糊涂。
“連姑娘,蘇蘭芝!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本靶μ煲е勒f。
“蘇蘭芝?蘇蘭芝是誰?”荀覓鐵了心一裝到底。
“還裝!”
“蘇蘭芝,蘇——”荀覓恍然大悟,“難道這連姑娘是蘇家的女兒?”
景笑天冷哼一聲。
“郡主恕罪,不過這確實是屬下的無心之失,屬下之前從未見過蘇家小姐,當真不知道其中的關聯(lián)。”
“你當我三歲孩童?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事已至此,信與不信也不重要了??磩偛诺那樾?,蘇姑娘之前應該也未見過郡主吧?這樣說來其實也無大礙?!?p> “無大礙?荀覓,我真是小瞧你了!”是,蘇蘭芝不一定認出了自己,即使是認出來了,蘇蘭芝也不能拿她怎么樣,可如今自己畢竟身在王府,不能撕破臉皮,一想到自己竟然要在蘇啟正的女兒面前假扮柔弱千金,景笑天就恨得牙癢癢?!败饕挘愕戎?,這筆賬我遲早找你討回來!”
蘇蘭芝在景笑天離開之后,也坐在那里尋思了良久,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要么安寧郡主只是單純長得像那日青玉堂的紅衣女子,那么荀覓見到自己的反應就只是由于年紀輕的緣故,這樣最好;要么安寧郡主和青玉堂的紅衣女子是同一個人,荀覓的反應也能解釋得通,若如此說明祁王府的水不是一般得深,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自然非常危險;要么這個安寧郡主為紅衣女子假扮,那么真的郡主去了哪兒?祁王是否知曉內情?若祁王知道,說明王府有難言之隱,若祁王不知,說明青玉堂居心叵測,但無論如何,自己在祁王府這段時間至少是安全的,祁王也好,青玉堂也罷,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人會動自己。
最后蘇蘭芝得出結論,無論這個安寧郡主究竟是真是假,自己都只當她是真,敬而遠之,如此才能保全自己,倘若真的遇到危險,依這幾日的情形,或許那位荀公子會伸出援手。
“姐姐,你這是怎么了?”月如那日在大廳的時間不長,看得也不甚真切,自然不知道此時蘇蘭芝的玲瓏心思。
“安寧郡主人美心善,金尊玉貴,姐姐我有些羨慕罷了?!碧K蘭芝穩(wěn)了穩(wěn)心緒,拿起針線,“好了,干活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