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西施輕輕搖了搖頭。
她只停了一下，忽然又問道：“那幽靈一樣的家伙好像很強，我們對付得了它么？”
可這個問題同樣沒有答案。
曜自己也無法回答。
他只抬頭看著遠(yuǎn)處，一天已經(jīng)過去，監(jiān)察院的人肯定已經(jīng)進入了長夜山之中。但他們可能已經(jīng)指望不上那些人了，對方?jīng)]有掌握那么多線索，可能至今還在長夜山外圍徘徊。
倘若，倘若他們預(yù)先定下的計劃無法奏效，或是另遇上什么變故，那么他們唯一指望得上的，恐怕也只有另一邊。
當(dāng)然前提是，魯班大師真能及時趕到先哲閣的話。
他這才回答道：
“老實說，我很難回答你?！?p> 西施回過頭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少有聽到你說出這么謙虛的話?！?p> 曜并不謙虛：“誰說的，我可是一貫如此?！?p> 仿佛那一刻，那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身上，只是于無聲之中，他此刻的心境，卻早已與平日截然不同了。
他不由想起了莊周大人告訴自己的話。
也想起了魯班大師所告訴自己的話。
究竟有什么人覬覦那力量？
自己在舊觀星臺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這一切之間肯定有一條線串連著什么，可他找不出答案。但那些人就在那里，在那片山坳之下，小安也在那里，他不可能駐足不往，等到答案之后再行動。
或許有什么正在等待自己，但比起那個來，救人更加重要。
他現(xiàn)在希望的是，賢者大人最好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無邊的沉寂已經(jīng)籠罩了森林，正如這安寧的夜色一般，浸潤無聲，悄然沒過廣袤的山川，平鋪直敘的河谷，與天邊的云，閃爍的星辰。
按著久遠(yuǎn)地、來自于云夢一帶蠻荒之野的說法，當(dāng)一束星火墜入南方的天際，某個屬于上古時代的星座升起之際，樹梢的陰影指向一個刻度，那個預(yù)定好的時間悄然無聲地到來了。
曜看好了沙漏上的時間，將手一揮，眾人便離開自己藏身之處，向著山坡之下滑了下去。
潛入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們一直抵近到那個預(yù)定的地點，也絲毫沒有驚動任何人。那些人似乎陷入了一個迷夢之中，沒有哨兵，對方顯得有些過于膽大妄為。
或許也大約是的確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追得這么快，這么急。
一頂頂帳篷已經(jīng)近在眼前，它們同樣消融于這夜色之下，而篝火早已熄滅了，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一些細(xì)微的聲音，輕柔縹緲，似有人正沉浸于酣夢。
這細(xì)微的響聲打消了一行人心中最后的疑慮，他們的計劃似乎是成功了。
西施用一種蒲公英的種子散播入空氣之中。
蠻人們認(rèn)為飛散的羽毛可以引人入夢境。但有一種植物，的確是具備這樣的功效，只要借助于魔道的力量。
少女當(dāng)時花費了不少的口舌，才從藏先生那里借來關(guān)于這種植物的使用方法，那是一門古老的術(shù)法，這類蒲公英也是來自于魔道院內(nèi)的珍藏。
不過為了眼下的行動，她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因為大不了等事了之后，她自己再去向藺且老師道歉便是了——
潛入夜色的夢境令一切都顯得格外安靜。
曜帶著眾人走入營地之中，四周幾乎只有他們一行人沙沙的腳步聲，偶爾踏斷了枯枝，才發(fā)出一兩聲脆響。
但進入營地之內(nèi)，眾人才意識到一絲異常，或許之前的術(shù)法過于強力，可對方也不至于完全不在外面留一個放哨的人。他們本來以為會在篝火旁看到一派東倒西歪的景象，然而眼下情況是篝火邊空無一人。
曜的面色一下子嚴(yán)肅了起來。
他平日里是大大咧咧，但一樣也認(rèn)真得起來。他反應(yīng)了過來，轉(zhuǎn)身低聲對其他人道：“分散去找人?！?p> 他心中已有不安的預(yù)感，只是還存著一絲僥幸，用手將一側(cè)的帳篷布帷一撩，然而心情立刻跌落谷底。不出他預(yù)料，帳篷之內(nèi)空無一人。
只鋪了一層干草的床鋪之上，正懸浮著一枚幽藍色的符文，那種符文之上大約是附著有某種魔道的力量，模擬出細(xì)微的、輕輕的呼吸聲。
孫臏緊跟在他后面，只一眼看到那枚符文，霎時之間面色大變。
他下意識一把抓住曜的胳膊，好像害怕得連聲音都顫抖起開：“曜大哥，快，快帶大家離開這個地方！”
曜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不禁回過頭來問道：“怎么了？”
但孫臏一臉不安，只不迭地?fù)u頭。
現(xiàn)狀已由不得他作過多的思考，而其他人正從各處返回，臉上各自皆帶著肅然之色。曜已從他們臉上一一讀出了那個不妙的消息：“都沒有人？”
蒙犽只是搖頭。
“小安也不在？”
“小安也不在?！蔽魇┛粗?p> “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曜當(dāng)機立斷，他心中已警鈴大作，他們果然上當(dāng)了。
林間的風(fēng)之中似乎正夾雜著一些別樣的聲音。低沉的嗚咽，正從四面八方傳來，逐漸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西施的目光越過那個方向，注視著山林之間黑洞洞的地方。
點點閃爍著綠芒的幽光，猶如從深淵之中浮上來，那兇狠而帶著垂涎之色的目光，正一雙接著一雙，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亮了起來。
一道道幽影無聲浮現(xiàn)——
是狼群。
“這里怎么會有這些長毛的畜生？”曜一時間比受到那些亡命徒襲擊更加驚愕不定，“我們來時根本沒見著它們，它們又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的聲音穿過寒冷的林間，只在黑暗之中空隧地回響。
但林地沉默著，并沒有回答他們。
灰色的獸群圍成了一圈，發(fā)出低沉的吼叫，從林地之間一點點逼近了眾人。
曜放低了手中的劍，用寒光四射的劍刃，暫時逼退了這些野獸。而在他身后，蒙犽也輕輕用手握住了自己機關(guān)火炮的握把。
西施立于一旁，隨時準(zhǔn)備好用術(shù)法支援，她手上浮現(xiàn)出一條或明或暗的能量輕紗，令周遭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化作白色的霜降于草木之上，一直垂到地面。
猶如一道長長的白綾——
只是三人之間，這時忽然傳來一個細(xì)微的聲音：
“曜大哥，西施姐姐，準(zhǔn)備跑——！”
那個聲音似乎帶著某種覺悟，并潛藏著一絲堅韌與決心，令曜不由自主看了過去。
下一刻，他看到孫臏舉起的雙手，那手上帶著的機關(guān)護具之上，金屬的指尖正泛起一層熒熒的藍光。
那光芒映在少年眸子里，湛湛然閃爍著新星的光彩，猶如亙古宇宙之中的第一縷光芒。在它之后，是無數(shù)的歲月，時間也碎裂成沙塵一般。
湛藍的光暈化作海濤一樣的波紋，它所過之處的世界仿佛化作無光的灰色一般，在寒風(fēng)之中戰(zhàn)栗的灌木，掠食者聳立的鬃毛，嚎叫與尖牙，與其兇惡的神情一齊定格在了某一個刻度之上。
然后鐘表的指針便不再轉(zhuǎn)動，悄然停逝了。
波紋橫穿整個林間，讓一切都寂靜下來，形成一副靜止的畫卷，連穿過林間的風(fēng)，也化作了一道堅冰。
而在這個法術(shù)的中央，毫不受影響的曜、西施與蒙犽震撼地看著這一幕。
這世上少有人可以戲弄時間，可那天賦卓絕之人，總能從無盡的知識之中找到那扇真理的門扉——
只是渾身的力氣，好像也隨著那新星一樣的光芒一起迅速被地從他身體之中抽離了，少年的臉?biāo)查g變的蒼白起來，身形搖晃了一下，然后向一側(cè)軟了下去。
不過蒙犽已經(jīng)先一步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孫臏的突然發(fā)力，給所有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寶貴的機會。
“我們往上走，”曜看著月牙形一樣圍住他們的狼群，馬上作了決斷。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后。
在那兒，一座高聳入云的孤峰正靜靜矗立于群山之間。
險峻的山影孤寂地、無聲聳立著，如筆直的刀刃，刺向冬夜，將天空一切為二，令絳紫色的云墻也只能在它身后徐徐分開來。
那便是長夜山——
整個稷下的頂點。
投入水中的石子很快平息了波紋，林地的時間又一次恢復(fù)了流動，那些星星點點的綠火，很快從后面追了上來。悠長的狼嗥，在群山之中此起彼伏。
它們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逼迫眾人只能進一步向上攀登，向著長夜山的方向深入。
西施仔細(xì)觀察了一陣，忽然小聲道：“它們好像在驅(qū)趕我們一樣?！?p> “我也看出來了?！?p> 曜點點頭，皺起了眉頭。
“那么我們接下來怎么辦？”蒙犽沉聲問道。
綠色的火光靠近了一些，他拎起火炮，向著狼群傾瀉了一輪火力，并將幾頭靠近的野獸打落了懸崖。
在之前爆發(fā)出驚人的勇氣之后，清瘦少年便好像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此刻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但卻涌現(xiàn)出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來。
只是在聽到幾人的話之后，他忽然掙扎著開口道：“曜大哥，這里不安全，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話還沒說完，對方便忍不住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曜能聽出孫臏話語之間縈繞的深深不安。
仿佛黑暗之中潛藏著某種無形之物，讓對方深深恐懼著，甚至他們在進入長夜山之前，孫臏其實便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憂慮。
在先前營地之中的一幕又剎那之間從他腦海之中閃現(xiàn)——曜不由看向那黑色山峰的剪影，究竟是什么讓孫臏如此害怕與抗拒這座孤峰？
他有心想要詢問對方什么，只是這時一頭灰色的野獸已撲面而至，令他幾乎可以聞到對方血盆大口之中的腥臭。
曜由下向上一劍，將那頭野獸一分為二，化作尸體，滾落入黑暗之中。
而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之間，他似乎忽然之間在狼群后面看到了什么，幾道鬼魅一樣的影子，正從林間一閃而過。
曜微微一怔。
他下意識問道：“你們有沒有看到什么？”
“你也注意到了？”
西施聞言目光一閃，她正將手中的白綾舞成了一道長鞭，將數(shù)頭野獸打落了回去，又回過頭來。
曜低聲道：“……似乎有些東西，在狼群后面?！?p> “我也注意到了，”少女走了回來，“你能看得清么，是不是那幫人？”
曜搖了搖頭，在云夢澤的某些蠻人氏族之中，的確故老相傳流傳著一些操控野獸之法，可他也從沒聽說過，有遺跡獵人掌握了這門本事。
那些都是從不外傳的秘法，連三位賢者，也僅僅是將這些作為逸聞敘事，記載在藏書樓之中的文獻之上而已。
他這時才回過頭去，看向?qū)O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但這個問題形同一個魔咒——
令少年低下頭去，一時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但沉默似乎已經(jīng)代表著某個答案。
曜與西施互視了一眼，皆看到對方眼底深深的憂慮之色。
眾人正向著長夜山的方向撤退。
山林之中似乎竟是綠色的鬼火，星星點點的光芒代表著無處不在的狼群，如影隨形一般，始終尾隨在他們之后。
而期間，曜、西施與蒙犽又有好幾次看清了狼群之后若有若無的影子，如同瘦長的鬼影一般，從林地之間一閃即逝。
那些影子的目光，似乎總在某個地方悄然無聲地注視著他們，令一行人毛骨悚然——
“的確是有人跟在我們后面，”在數(shù)次目擊之后，西施終于得出了答案，“他們驅(qū)趕著狼群，一直在逼迫我們向著某個既定的方向前進?！?p> “可這是為什么？”
遠(yuǎn)處黑暗中閃現(xiàn)出一道火光，響亮的槍炮之音穿透了這片巨木參天的古老森林，蒙犽在那個方向斷后，才將緊緊逼迫他們的獸群逼退了一些。
曜再一次回頭，將目光落在了孫臏身上。
“……你是不是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誰？”
孫臏張了張口。
他默默看著西施與曜二人，過了好一陣子，才緩緩說出了那個名字：“曜大哥，他們是魔道院的人……”
“魔道學(xué)院的人？”曜好像在聽一個荒誕的故事，“他們怎么會……？”
這句話讓林地歸寂于黑暗，落針可聞。
曜心中好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可語氣反而平靜下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