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十成把握
看完信，裴擒虎不由握緊了五指，心緒如同信紙一般紛亂褶皺。
劫子、蛇少、合謀……
短短幾百字的信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仿佛是敲響在“忘形”的他耳邊的一記晨鐘。
此外，還有個令裴擒虎在意的問題：弈星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
雖然同為堯天成員，但裴擒虎一直都看不透那個鐘情棋道，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的年輕人。他的喜怒哀樂仿佛都被封閉在棋盤里，只有對弈時才能捕捉到他的情緒。
而裴擒虎對棋道是一竅不通的，所以和弈星也只是點頭之交。
但偏偏是這個近乎自閉的點頭之交，專程給他寫來一封這樣一封信！
信中，弈星點明了朱俊燊的身世來歷，揭露了【蛇少】這幕后黑手的存在，甚至還告知了朱俊燊與蛇少在三年前狼狽為奸，破壞長城衛(wèi)所！
這簡直是擺明了告訴他，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就在朱俊燊那里！
然而偏偏也是弈星，明確建議他在家中避戰(zhàn)，說什么棋盤上沒有他的位置！
裴擒虎并不懷疑弈星的用心，有師父在，堯天的同伴之間就絕對可以信任彼此。但是有些事，并不是簡單的信任二字就可以釋懷的。
因為信任弈星，所以明知道真相近在眼前，卻還是安坐家中佯裝不知……這種事，他實在做不出來。因為那既是對他自己的背叛，也是對戰(zhàn)友和上司的背叛。
何況，裴擒虎只是信任弈星的立場，卻并不信任他的手段，那詭譎百變的棋道，在裴擒虎看來總歸是和陰謀詭計脫不開干系，而他最反感的正是陰謀詭計！
再何況，弈星這封信中，也沒有把話說死。
他既沒有搬出師父明世隱，也沒有明確表示要裴擒虎閉門不出，反而在遣詞造句上盡可能地委婉。
在家避戰(zhàn)“為佳”，那么“不佳”又如何呢？
棋盤上沒有裴擒虎的位置，他就不能自己走上棋盤嗎？視野狹窄又如何，反正他從來沒想過去當什么棋手！
或許弈星也是知道這一點，才在信中留了口子，給了他任性的空間。
而裴擒虎這一次的確想要任性一下。
姑且不論天劫和蛇少背后交織的陰謀，單單想到無蹤巷斗場內(nèi)，朱俊燊那一吼、一拳，裴擒虎就感到自己體內(nèi)的血液逐漸變得火熱，耳畔更仿佛響起了長官蘇烈那豪邁的笑聲：“哈哈哈，阿虎，給我打服他！”
更何況朱俊燊背后還隱藏著他最為渴求的秘密！
或許婉姐說的才是對的，他從來不是瞻前顧后的性子，也做不來瞻前顧后的事情，得意忘形更不是他的風格！
有什么艱難，他都用雙拳破之。
因為那才是裴擒虎，才是震驚懷遠坊的虎族拳師！
想通此節(jié)，裴擒虎便下定了決心。
朱俊燊，咱們斗場再見吧！
——
然而在裴擒虎與朱俊燊再見之前，卻迎來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這一日清晨，他才剛結束晨練，就在家門前接到了莫入街斗場的魔喜鵲送來的信。
信是婉姐寫的，要他盡快趕來斗場觀戰(zhàn)。
天劫拳師朱俊燊的妹妹朱詩瑤，約戰(zhàn)斗場的鉆石級高手【土下埋】鄭力銘。
沒人知道朱詩瑤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下場出戰(zhàn)，但對于長安人來說，這無疑是件好事，人們可以從此戰(zhàn)之中，進一步窺見到天劫的玄妙。為數(shù)天后的“守衛(wèi)長安尊嚴之戰(zhàn)”增添幾分勝算。
裴擒虎來到斗場時，早有眾多好事之徒聞訊而至，擁擠的人群將整條莫入街都堵得滿滿當當，聲勢之熱烈，比幾日前裴擒虎擊敗稷下劍客，奪取二十一連勝時更甚幾分。
不過理所當然，星耀級的高手自有專享通道，可以越過排隊的人群，直達斗場內(nèi)部。
而在休息區(qū)內(nèi)，裴擒虎見到了即將出戰(zhàn)的朱詩瑤，然而這位高挑的女拳師，卻正被她的兩名同伴攔著，陷入爭執(zhí)。
“師妹，真的沒必要。”一個瘦高的武者，苦口婆心地勸阻道，“為天劫揚名，有俊燊師兄一人就足夠了，我們沒必要節(jié)外生枝的。”
朱詩瑤眉毛揚起，不服道：“勝績永遠是多多益善，哪有知足的說法？我們來的時候放話說要打遍長安無敵手，現(xiàn)在我們打遍長安了嗎？贏了一個秘術師和一個毒師，就算打遍長安了？”
另一邊，一個矮胖而敦實的武者則說道：“師妹你不要這么咬文嚼字，打遍長安只是虛指，我們哪有時間跟所有人都打一遍？能打贏他們的代表人物就足夠了。反過來說，多戰(zhàn)反而無益，打得越多，我們暴露的也就越多……”
朱詩瑤哼道：“所以你們怕了？怕暴露的多了，我哥會打不贏？”
兩人連忙搖頭。
朱詩瑤又問：“那你們是擔心我打不贏？！”
兩人搖頭搖得更加用力。
“那你們到底在阻攔我什么?。课蚁牒烷L安人打一架都不行嗎？又不是私下里斗，全都是照著他們的規(guī)矩來，人家也說沒問題了，就你們兩個話多！”
兩人繼續(xù)搖頭，完全說不出話來。
裴擒虎聽得不由好笑，那一高一矮兩個拳師姑且不論，這朱詩瑤卻真是個坦率性子。
這一番對話聽下來，她下場約戰(zhàn)的理由出奇的簡單：身為武者，她想戰(zhàn)，不畏戰(zhàn)。
至于那些零七八碎的現(xiàn)實考量，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為天劫揚名立萬一事，對她而言也只是武道之路上的某一站。
這份赤誠之心，對于任何一位武者來說都可謂難能可貴，一時間，裴擒虎這個看客，竟有了一絲躍躍欲試。
好在無論是斗場還是天劫，都不會允許意外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朱詩瑤把興趣點轉移到裴擒虎身上以前，就有工作人員匆匆趕來，表示她和鄭力銘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準備就緒，隨時可以開始了。
——
莫入街斗場的鄭力銘，是整個懷遠坊地下斗場的一個傳奇——雖然是不怎么有名更不怎么光鮮的那種傳奇。
他在13歲那年就加入了地下斗場，從斗場雜役起步，到陪練、熱身戰(zhàn)群演、青銅、白銀……一路成長至鉆石位階，累計用時30年。
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數(shù)字，如果說在地下斗場生存超過3年，勝績過百的星耀守門員小廚娘阿水是名動一方，那么生存時長接近十倍的鄭力銘理應名震天下。
可惜的是，這三十年來，鄭力銘幾乎是以茍延殘喘的形勢強行留在斗場之內(nèi)。太強的對手不打，太危險的戰(zhàn)斗不參加，身體狀況不好會鴿，手頭閑錢多了更會直接休假！
三十年來，他總共只出戰(zhàn)400多場，勝場210，負場230，輸?shù)玫贡融A得更多些！能夠晉級鉆石，靠的是精巧地選擇對手，贏一場上分多些，輸一場掉分少些，以水磨工夫將積分一點點疊加上去，最終讓婉姐捏著鼻子給他簽發(fā)晉級證書！
然而這樣一個并不光彩的鉆石高手，卻正適合迎戰(zhàn)光芒萬丈的天劫拳師。
輸了，沒有人會覺得斗場丟臉，而若是贏了自然是血賺。
更何況，一個在斗場里靠著偷雞摸狗之術茍了30年的老油條，很多時候比那些光芒萬丈的星耀高手更為難纏。鄭力銘本人能同意出戰(zhàn)，也必然是有足夠的勝算。
就算贏不了，能暴露出天劫的底牌，也足夠劃算了。
然而現(xiàn)實的發(fā)展，往往會遠超人們的預期。
——
鄭力銘與朱詩瑤開戰(zhàn)后，只堅持了兩息時間，就被一記正中面門的直拳打得鼻梁塌陷，昏迷不醒。
朱詩瑤取勝的方式，比其兄長朱俊燊更為簡單直接。
硬實力碾壓。
在絕對的實力優(yōu)勢面前，鄭力銘的所有花招都沒有意義，甚至連施展的機會都找不到。
自然也更沒法逼出對方的底牌。
朱詩瑤一拳擊出，便再不看對手一眼，甚至懶得理會四周驚駭無語的觀眾們，只是有些無聊地擺了擺手。
“就只懂得用些下三濫的小伎倆……所謂包羅萬象長安城，也不過如此。你們整座城的劫數(shù)，我看也近在眼前了?！?p> 這般挑釁意味十足的話說出口后，朱詩瑤根本不去理會觀眾席上的憤怒叱罵，轉身便走。
而裴擒虎坐在前排雅座，也不由得為此輕輕鼓掌。
因為那實在是美妙絕倫的直拳，力量、技巧、心念的結合完美無瑕，以武者的角度來看，比朱俊燊的“劫數(shù)”更為精彩。
“嘖，小裴，你這樣就很不厚道了，鄭力銘輸?shù)媚敲磻K，你一點都不同情，還給外人鼓掌？”
裴擒虎不必回頭，也能猜出身后的斗場老板娘一定滿臉不悅。
但他也不覺得自己理虧：“那的確是極其精彩的一拳，如果連為止喝彩的心胸也沒有……”
“我就是小肚雞腸，怎么了？！你心胸開闊，也沒見你心想事成啊?！蓖窠銚尠琢艘痪?，便追問道，“看出什么了嗎？”
這個問題才是婉姐關心的重點，她用魔喜鵲叫裴擒虎來觀戰(zhàn)，當然不是為了欣賞老油條的慘狀。
裴擒虎沉吟了一下，坦然道：“恐怕結果要讓你失望了。”
婉姐的確露出失望的表情：“沒看出什么嗎？也是，結束得太快，我也沒看出什么名堂。嘖，果然鄭力銘這老貨是真沒用，空有鉆石評級，還不如一些新人耐操，可惜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接這個活兒……”
話沒說完，就被裴擒虎打斷了。
“從剛剛那一拳來看，朱俊燊和朱詩瑤這兄妹二人雖然師出同門，但力量的選擇上其實截然不同。朱詩瑤比其兄長要更加光明正大，對武道的追求更為赤誠專一，她的直拳就如她的求武之心一樣坦然，沒有絲毫遮掩秘密的意圖，所以她的底牌，我的確看到了?！?p> 婉姐愣了一下，隨即欣喜道：“你看出門道了？果然厲害啊小裴，不過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而后，她也不顧裴擒虎反對，捉著他的手腕就離開了雅座隔間，沿密道來到了地下斗場的最深層。
這是一個空曠而封閉的小型斗場，四周擺放著雜亂的兵器和機關，婉姐隨意踢開擋路的兩只石鎖，又招招手令身后的機關閘門轟然合攏。
“好了，這里安靜，可以說了?！?p> 裴擒虎笑了笑，說道：“其實就在臺上說也無妨，人家大大方方展示出來，就不怕被人知道?！?p> “但是我們知道了多少，就沒必要讓他們知道了，好了快說吧，天劫拳師有什么弱點？”
裴擒虎說道：“技巧層面幾乎天衣無縫，這個天劫武場一定有著非常了不起的傳承，所以才能鍛煉出基本功如此扎實，技巧如此嫻熟的武者，她的踏步?jīng)_拳，比其兄還要完美?！?p> 說完，裴擒虎也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下一刻他的身影卻出現(xiàn)在數(shù)丈開外，一記飽滿有力的正拳，印在一只金剛機關人胸前，令厚實的鋼板宛如輕紗一般向內(nèi)凹陷進去。
婉姐愣了一下，說道：“你也會？”
“看了兩遍，尤其第二遍的時候人家還大大方方將訣竅演示給我，自然能模仿個七七八八，不過做不到她那么好?！?p> 說著，裴擒虎用足尖點了點地，而婉姐這才注意到，裴擒虎落腳的地方，地磚被踩得四分五裂。
“如果是天劫的人，落腳就不會有這么重，速度也比我更快，他們并不向大地借力，拳勁宛如天數(shù)，這種技巧我實在學不會，簡直令人嘆為觀止?！?p> 婉姐惱怒道：“我是讓你看他們的弱點，誰讓你吹起來了??？你是想說天劫無敵，你打不過，所以幾天后不用打，拱手認輸就完事嗎？”
“倒也不至于認輸?！?p> 說著，裴擒虎忽然反手向后揮出一拳，幾乎同一時間，相隔數(shù)丈遠的一個金剛機關人身上迸發(fā)出沉悶的震響，厚實的身軀前后搖擺，胸前鋼板則被無形之力砸出細密如蛛網(wǎng)的裂紋。而余波不消，沿著縫隙滲透到了機關內(nèi)部，破壞著深層結構，最終令內(nèi)部的支柱在無奈的呻吟聲中斷裂，倒下。
“這是沖拳式？”婉姐不由倒抽了口涼氣，而后兩步走到那金剛機關人面前，伸手觸摸著裂紋，瞪大眼睛問道，“威力可以這么強？你之前都手下留情了？”
裴擒虎握了握拳，沒有答話。
手下留情么？多少有一點吧。
過去的二十一連勝中，他并沒有遇到那種需要全力以赴的對手，所以他也從沒將自己的虎拳運用到極致。
但另一方面，他其實也不方便將沖拳式用到極致，自長城驚變以后，他始終心緒難平，而這份心靈的動搖也影響到了他的虎拳。在力量不穩(wěn)的時候，“極致”這兩個字對他來說過于奢侈。
能打出剛剛那一拳，還是不久前下定決心以后，心靈的枷鎖開始松動的結果。
但無論如何，裴擒虎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明顯。
再高明的技巧，也抵不過硬實力的碾壓，就如同朱詩瑤可以用正拳碾壓鄭力銘，裴擒虎也完全可以碾壓朱詩瑤。
后者需要沖刺貼身才能打出重拳，而裴擒虎反手沖拳就能在數(shù)丈之外爆發(fā)更勝數(shù)籌的破壞力。
他很欣賞朱詩瑤的武道技巧，也承認天劫武場的技巧他模仿不來，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實力就遜色對手。
婉姐問道：“那對上朱俊燊呢，你有幾成勝算？”
裴擒虎說道：“如果他只有對陣小廚娘阿水時的實力，我的勝算就有十成?！?p> 婉姐聞言簡直欣喜若狂：“真的?。磕氵@家伙簡直深藏不漏啊，難怪【星女士】也對你另眼相看！只要你在斗場上能以碾壓之勢取勝，你立刻就能成為長安城的明星！到時候你每天只要簽簽名畫畫像就有金山銀山，再不用給人當保鏢掙零花錢了！”
裴擒虎對婉姐許諾的美好未來絲毫不感興趣，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為婉姐的狂熱潑上冷水。
“但是朱俊燊的實力，百分百不可能僅止于上一戰(zhàn)時的水準，現(xiàn)在說什么幾成勝算只是自欺欺人，勝負只有上場打過才會知道?！?p> “沒關系沒關系，你不是已經(jīng)看穿了天劫武場的虛實了嘛！那傻丫頭大大方方將出力的訣竅展示給了你，而朱俊燊對你的真實實力還一無所知，到時候敵明我暗，你穩(wěn)操勝券的！”
裴擒虎不由笑了出來：“婉姐你也太樂觀了?！?p> 婉姐嘆了口氣，說道：“我現(xiàn)在只有樂觀這一條路了，這場守衛(wèi)長安榮耀的決戰(zhàn)，可是把我畢生經(jīng)營的資本都押上去了。如果不能維持心態(tài)上的樂觀，我怕是現(xiàn)在就要胃穿孔然后吐血給你看了！”
看著眼前疲態(tài)盡顯的老板娘，裴擒虎只感到怪罪的話已經(jīng)說不出口了。
雖然這個女人無疑是在算計他，但客觀來說并沒有造成他任何實際損失。有了弈星的來信后，無論婉姐設不設這個局，他與朱俊燊的對決都勢在必行。
如今下場出戰(zhàn)，也不過是成人之美。
何況婉姐在過去的日子里，對他多有關照，比如在他初來長安，經(jīng)濟上比較拮據(jù)的時候，立刻就為他安排了幾場獎金豐厚的戰(zhàn)斗。而后又幫他實現(xiàn)二十一連勝，以星耀頭銜將他捧紅，這讓裴擒虎在接其他委托的時候也身價倍增。
“好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和朱俊燊的對決，我初步安排在三天之后。正好是懷遠坊沿經(jīng)脈向長樂坊移動的時候，那邊是長安最繁華的區(qū)域，屆時一定會有極多的觀眾前來觀戰(zhàn)。守衛(wèi)長安榮耀這句話雖然只是廣告宣傳語，但你未必不能在萬眾矚目之下，將它變成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