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世錄軍役尤困苦
莊所眾人在善光院等了半天,才等到新津孫一郎自己回來,看來他是沒能請到濱名信親的援兵,所幸事情得到了妥善處理,沒有遇到大麻煩。
濱名家不愿意相助,雖出乎高師盛的意料之外,但畢竟雙方?jīng)]有任何統(tǒng)屬關系。
國人并沒有配合莊所的義務,但高師盛卻有上報郡里,請求對濱名信親處罰的權利。
北莊萬次郎騎著高師盛的那匹信濃馬,帶著的寫好的兩份卷宗,趕往佐久城上承給郡司,木村兄弟和三名貸伴眾則要先抬著尸首回莊所。
善光院的僧人在案件了結以前,不能隨意離開僧院,長谷川隼人家離莊所不遠,高師盛證想了解一下,本鄉(xiāng)百姓家中真實的情況,從長谷川這個軍役眾家開始也無不可。
戰(zhàn)國時期大多采取“鄉(xiāng)莊”并行制度,郡下面是鄉(xiāng),然后根據(jù)鄉(xiāng)的大小,人口多寡,分別又會有幾個莊所或者莊園將村子進行分割管理。
鄉(xiāng)主要掌管人口戶籍與田地,莊所主要負責治安,莊所雖然接受鄉(xiāng)番頭的命令,但兩者之前并沒有嚴格的統(tǒng)屬關系,都是由郡中直接派人管轄。
主要原因還是豪族的宛行,跟大名的直領之間犬牙交錯,最理想的狀態(tài)自然是某個鄉(xiāng),全都是大名的直領,但現(xiàn)實卻是某鄉(xiāng)只有一半,甚至幾個村子才歸屬于大名直領。
平山鄉(xiāng)就是如此,有半數(shù)土地歸濱名家為首的幾戶國人所有,剩下的才是駿府直領,這種情況下就需要單獨設立莊頭來進行分割管理。
莊所的存在,極大程度上遏制了地方豪族“守護不入”的權利,僅僅比駿府直接派遣寄騎監(jiān)視,稍好一些。
再往下就是村子,最小的行政單位。有“名式權”的村子大多采取村老合議的方法,進行內(nèi)部管理,只有“作式”權的村子,大小事務才完全聽從鄉(xiāng)里命令。
長谷川隼人家住在“平山鄉(xiāng)下屬的平山莊,平山莊下屬的平山村”,郡城鄉(xiāng)莊村五個行政單位的重名率很高,有的在一起,有的則不在一起。
平山鄉(xiāng)、平山莊、平山村屬于上下一體,還能理解。
遠江國有濱名郡、鄉(xiāng)、村相互間則,完全沒有任何關聯(lián)。
鐮倉末期,曾重新劃分遠江各郡,敷知郡析出一町被獨立劃做濱名郡,而但濱名鄉(xiāng)在仍在敷知郡內(nèi),東西兩個濱名村又被分去了引佐郡。
光靠名字,估計沒有多少人能夠準確找到地方。
長谷川家所在的平山村,緊鄰平山莊所,在鄉(xiāng)道岔路口與木村兄弟五人分別,下了鄉(xiāng)道,轉進土路,走了沒多久,麥田壟地間就看到一個聚落出現(xiàn)在眼前。
戰(zhàn)國時期的村子多呈長方形,也有依山而建的半圓形。為了方便管理和防盜,其外皆有木柵欄,處在兩國邊境的村子,有些還會挖掘壕溝。
有木柵欄,自然就有供人進出的欄門,大村通常有四個柵門,小村子只有前后兩個。
平山村不大,只有兩個門,高師盛扶著長谷川隼人,青木大膳扛著小半口袋雜糧,跟在后面。
這是證弘和尚早先便說好接濟長谷川家的糧食,臨走時特意讓高師盛兩人幫忙帶過去。
凈土真宗能夠深受窮苦百姓愛戴,并非是靠搖唇鼓舌,哄騙欺瞞就能做到,相反大多數(shù)“講師”佛法并不精深,遠遜於其他宗派的法師。
但只要有家中過不去的信徒去“講會”求助,無多有少,總不至于空手而回,比起其他同行們來說,算是真的明悟部分,我佛慈悲的真諦。
也難怪有諺語說:“大名地頭在時,處處皆苦,一向宗講師主管,萬事順遂。”
村口水井處,兩名村里老人正坐在旁邊的木墩上閑聊,瞧見高師盛三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見長谷川明顯受了傷,滿臉擔憂:問道:“彌太郎,你這是怎么了?”很明顯認識長谷川隼人。
長谷川隼人含糊了一句,沒好意思把自己當眾挨了三十棍的光彩事跡說給人聽,扭頭對高師盛說道:“莊頭,這就是俺村的村老惣?!?p> “村老惣”,主要管理村中的日常秩序,同時也負責代表村子跟名主溝通,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來擔任,地位相當于村長。
給高師盛介紹完,長谷川隼人又那兩名村老介紹道:“這一位是咱們莊新來的莊頭大人,剛剛處理完善光院出的案子,順路送俺回家···天也不早了,趕緊回家歇著去吧!”
“案子?你可別唬俺們,莫不是你也牽扯進去,被差役找上了門來?莊頭大人,若是彌太郎惹了禍,還請寬宥一二,俺們回頭一定好好教訓他!”說著拿起手中的拐棍,作勢要打。
高師盛連忙攔住,解釋道:“不是什么大事,彌太郎后背受了傷,我二人幫他把買的雜糧送回家,一會兒就走,二位村老勿要動氣!”
平山村八成以上土地的“名式權”都在今川家手中,村民們說穿了只是租種今川家田地的“作式”佃農(nóng)罷了,面對差役很難想“名式村”那樣,敢直面維護自家村子的合理權益。
寬慰村老兩句,高師盛二人跟著長谷川隼人進入村子。
到底是鄉(xiāng)下地方,比不得駿府城的城下町。城下町規(guī)劃有序,道路都很齊整,從這條街道能夠直通對面的街道,長屋住宅按左右分布在街道兩側,真正做到“街戶相連,屋舍儼然?!?p> 平山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路邊民屋搭建的也是隨意,有的靠前,有的靠后,串連這些門戶的就是一條條狹窄的小路。
村子人口大概四五十戶,大半關著門。
路過兩家門沒關的,一家有一個婦人正坐院內(nèi)在漿洗衣物;一家有兩個孩子拿著樹枝繞著房子相互追逐打鬧。
目睹此景,高師盛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別的孩子都聚在一起騎竹馬舞木劍,而他總是跪坐在屋檐下的回廊,默默在旁,眼望天空,想著連自己恐怕也不明白的蠢事。
大家都不喜歡這個來自遠江國的大呆瓜,殊不知那個大呆瓜到底有多羨慕他們的無憂無慮······
…………
“莊頭,這便是俺家了!”
長谷川隼人示意在一戶門前停下。
從門外看去,這院落不但小,而且還很破落。
房外圍了半圈,竹、葦混著黃泥糊成的籬笆障子,勉強算作院墻,不知多久沒有整修了,受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院墻頂上還有雜草冒出,兩扇舊木門也破爛的差不多了。
長谷川隼人好歹是個軍役足輕眾,不想家中卻如此寒苦。
這比高師盛想象中的還要窮困許多,若非長谷川本人親自引路,他怎么也不會信這竟然是一戶足輕眾的家?!凹抑性醯萌绱司狡??”
“這兩年收成不好,家里的名田典給駿府抵押年貢,地雖說還是俺家在種,但卻從四公六民,改成了六公四民,年底打得糧食剛夠家里人吃用,平日替人幫傭的錢也都拿去置辦刀槍卷腹,宅院將就能住就行,那舍得花錢整修?!?p> 能上得軍役帳,長谷川家中再不濟也有最少五貫的田地,即每年最少二十石大米的農(nóng)田,足輕眾的年貢負擔,對比其他百姓來說并不沉重。
但長谷川隼人必須拿出錢來時長維護武具,不然檢閱不過的話,武者奉行就要將他從軍役眾里除名。
正常來說五貫田地,是足夠支撐家門的,但他家因為拖欠年貢從自耕農(nóng)成了佃農(nóng),收入大打折扣,再正常負擔軍役就有些困難了。
負擔軍役除了長鑓、卷腹、陣笠這些必備武具外,還要自備最少三天的兵糧、鹽巴以及靠旗、草鞋,火燧,等諸多雜物,花費不低。
戰(zhàn)國時期的足輕眾來源其實五花八門,除了徹底脫產(chǎn)的常備旗本和臨時招雇的雜兵浪人外,主要分為足輕眾和軍役眾兩種。
前者是富裕自耕農(nóng),為了享受大名提供的優(yōu)待政策和減免待遇,以個人和家庭為單位主動應征從軍,具有很強的私人利益性質,名字是固定記錄在冊,父死子繼,只要家中還有適齡男性,就不會除名,如果父親戰(zhàn)死兒子不滿十五歲,三年內(nèi)可以免普請勞役,不納棟別錢、作矢錢一類的雜稅,地位類似軍戶。
而軍役眾則是純粹屬于封建義務,每個村子為了應付大名的法度律令,通過村老決定,或者村民自己用抽簽、排序的方法,來決定誰去服軍役,只要按照大名征召的最低要求,把人數(shù)湊夠就行。
例如平山鄉(xiāng)檢地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賬面上算,應出兵最少二十四人,實際則要翻上一倍不止。
兩年前,駿府出兵征討尾張織田家。平山鄉(xiāng)一共出長鑓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八人,戰(zhàn)馬三匹,陣夫和小役若干。
其中旗本和馬匹,是從長田盛氏這種地頭武士家中撿選,每一千石配制要有十名足輕眾,這十人也不需要鄉(xiāng)民負擔。
除此之外,還剩下的三十四名足輕,就要平山鄉(xiāng)百姓們提供,理論上十五歲以上至六十五歲以下都符合征召標準,村民們?yōu)榱吮WC村子整體的延續(xù),很多時候,上了歲數(shù)老人們都會主動應征,為的就是避免青壯出現(xiàn)太多死傷,而對村子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各家大名都曾三令五申,嚴禁村縂以老弱出陣,搪塞軍役。
長谷川隼人這種足輕眾才是大名軍隊里的中堅力量,自然不會只有義務沒有待遇。
駿府諸法度中也有條例,允許足輕眾繳納不起年貢的情況下,可以典當“名式權”給駿府,自己保留“作式”權,并且五年后可以還可以從駿府手中贖回“名式權”。
針對破產(chǎn)的足輕還有一次性補助金,如果第二次破產(chǎn)那駿府只能將家名廢除,徹底收回田地。
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足輕和武士會宣布自己破產(chǎn),畢竟廢除家名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這也是長谷川家寧愿典當田地成為半個佃農(nóng),也不愿意求助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