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愿以萬貫求君寶下
書齋堂上。
高師盛繼續(xù)講道:“某日,孟嘗君出布告,征求可以替他至封邑薛國收債之人,馮諼自愿前往。臨行前,馮諼問田文:“債收完了,要買什么東西回家呢?”
孟嘗君回答:“看我家缺少什么就買什么罷?!庇谑邱T諼去了薛國,債券合同對完之后,矯造大名田文的命令,把債券合同燒毀,百姓高呼萬歲?!?p> “馮諼辦完事后,立即趕了回去。孟嘗君聽到馮諼燒毀契據(jù)的消息,十分惱怒,立即派人召回馮諼。馮諼剛一到,孟嘗君就責(zé)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馮諼說,您有了個小小的薛國,便不把那里的百姓當(dāng)作自己的子女一樣加以撫愛,卻用商賈手段向他們斂取利息,我認(rèn)為不妥,就假托您的旨義,把債賞賜給那些無力償還的百姓?!?p> “孟嘗君責(zé)問他,現(xiàn)在沒有錢財(cái)了,如何購買所家中缺之物!”高師盛伸手接過,美婢為他斟倒的清酒,學(xué)著長田盛氏的樣子,一飲而盡后,問道:“先生可知馮諼如何回答!”
長田利氏為人精細(xì),但并不笨,回答道:“浪人馮諼必然是用德政之令,來替自己的主君,向貧困的百姓購買忠義之心。”
高師盛擊掌稱贊道:“馮諼正是如此回答:“我看您家中豐衣足食,犬馬美女皆有,所以我就用這些不義之財(cái)買了您現(xiàn)在最缺少的‘忠義’回來?!?p> “焚無用虛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虛計(jì),令薛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备邘熓⒁髡b一段古言,隨后問道:“利氏先生覺得此忠義之心,可比何寶?”
“德政之令,天下至寶也!”長田利氏雖然也是放債豪商,但心底對德政令還是認(rèn)可的,百姓因何舉債,難道不是因?yàn)橹骶呢澙凡艣]有活路嗎?
“孟嘗君聽后雖然心里不快,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揮揮手說:“諾,先生休矣!”,又過了一年,有人在齊愍王面前詆毀孟嘗君,愍王便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睘榻杩谟谑橇T免了孟嘗君的相國之位。孟嘗君罷相后返回自己的封地,距離薛邑尚有百里,百姓們早已扶老攜幼,在路旁迎接孟嘗君。孟嘗君此時方知馮諼焚券買義收德的用意,感慨地對馮諼說:“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p> 高師盛不善言談,所講之事都是過去發(fā)生的故事,他不過轉(zhuǎn)述而起,改成更讓人理解的詞匯,只不過在坐眾人都未聽過,所以都被他吸引,連琴師都停下彈唱,生怕打擾到他,同時心底暗中牢記,等著回去后,看看能不能也編一段《田家物語》、《薛公記》之類的評彈。
“先生以為馮諼如何?”長田利氏心思急轉(zhuǎn),明白對方這是勸自己慷慨解囊,救濟(jì)鄉(xiāng)里百姓。
青木大膳則是撫刀默然,似有所悟,北莊萬次郎和長田盛氏二人本就是尚氣輕財(cái),慨然回道:“此人當(dāng)真名武士!”
見長田利氏似有意動,高師盛趕緊再加上兩把火,又說道:“先生可知馮諼后來又做了何事!”
馮諼比之孟嘗君,堪稱無名小卒,眾人更不知道了,長田盛氏答道:“請先生為我解惑。”態(tài)度已經(jīng)大為轉(zhuǎn)變。
“馮諼見孟嘗君失勢,并未棄他而去,反倒勸誡自己的主君“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并且說愿意“為君復(fù)鑿二窟”。
長田利氏兄弟聽后默然,想到父祖不慎卷入今川氏的“花倉之亂”,招致殺身大禍,家道中落,差點(diǎn)一蹶不振,就此絕嗣。
若有三窟,何至於命喪黃泉。
高師盛不管長田兄弟二人心中如何所想,繼續(xù)說道:“孟嘗君便給他五十輛車,五百金去游說魏國,馮諼西入大梁,對魏惠王說齊國之所以能稱雄于天下,都是孟嘗君輔佐的功勞,今齊王聽信讒言,把孟嘗君放逐到諸侯國去了,孟嘗君必然對齊王不滿。孟嘗君的治國謀略和才能是世人皆知的,大王若能接他來梁國,在他的輔佐下,定能國富而兵強(qiáng)。惠王也久聞孟嘗君的賢名,一聽這話喜出望外,立即空出相位,讓原來的相國做上將軍,派出使節(jié),以千斤黃金、百乘馬車去聘孟嘗君?!?p> “馮諼先于魏國使臣趕回薛地,告誡孟嘗君說:“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勸說孟嘗君不要接受魏國的高爵厚祿,於是魏國使者接連跑了三趟,可孟嘗君堅(jiān)決推辭不就。馮諼誘使魏惠王珍重、懇求孟嘗君,從而引起了齊王的高度重視,抬升了孟嘗君的名望?!?p> “那豈不是與平大相國一般,能權(quán)傾朝野得大相國?。 蹦敬迤桨说纱笱劬?,不可思議地喊道:“為何馮諼要讓自己的主君推辭!”
“自是有更好的官職。”高師盛并未多做解釋,繼續(xù)說道:“齊王聽到這個消息,君臣震恐,連忙派遣太傅帶“黃金千金、文車二駟、服劍、封書”等物,非常隆重地向孟嘗君謝罪,請孟嘗君要“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tǒng)萬人乎”。馮諼勸孟嘗君趁機(jī)索取先王的祭器,“立宗廟于薛”。等齊國的宗廟在薛地落成后,馮諼向孟嘗君報(bào)告說:“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高師盛說完,端正而坐向長田利氏問道:“先生現(xiàn)在可知,盛欲售何寶於貴家?”
“先生之意,在下已然盡之矣!”
“我愿為馮諼,來替先生向鄉(xiāng)人求購忠義,只是不知先生可愿為孟嘗君?”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長田利氏慷慨地說道:“先生故事,誠為金玉良言,萬金難求,若能如孟嘗君般留義於身,為后世英杰敬仰,死亦愿足,何惜錢財(cái)!”
“那足下愿以多少錢財(cái),來向我來求購此寶?”
…………
就在二人對話時,駿府城奉行所內(nèi)人嘶馬鳴,數(shù)十使幡縱馬飛馳,冒雨向今川氏名下的東海道三國二十九郡,傳達(dá)最新的德政令,同時向三國大小座商、寺院征收賑災(zāi)助捐,無一例外,一時間駿府商賈、僧侶群情鼎沸,哀嚎遍地。
…………
長田利氏沉默半晌,似在咀嚼他的話語內(nèi)中含義,權(quán)衡利弊,忽然起身,將高師盛請至上座,撩衣拜倒,說道:“我家衣食豐足,家訾千萬,唯缺忠義之寶,利氏隨鄙,亦愿傾其所有,來向先生求購此寶,以求惠及子孫!”
···········
高師盛從來不信什么忠義故事。
他向長田利氏將說孟嘗君的人物故事,并不是想要用什么在“忠義之言”,這種自欺欺人的謊言來感化對方。
他赴任以前,自然要提前對治下百姓有個提前了解,與野山右兵衛(wèi)益朝閑聊時,正好就談到鄉(xiāng)中首富,甚至是郡中首富的駿府大豪商長田家。
野山益朝順勢也就說起了長田家上代家主,曾在今川家天文五年的“花倉之亂”中,出資支持過玄廣惠探。雖然是受到脅迫,但戰(zhàn)后長田利氏的父兄,依舊受到清算處罰,捐獻(xiàn)家訾數(shù)千萬錢才求得寬恕,但未過多久還是受到讒言,在月內(nèi)先后伏誅,長田家從此家道敗落。
野山益朝與高師盛說起此事,就是讓他不要跟長田家走的太近,這也是為何,長田兄弟對駿府差役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根本原因。
長田盛氏是花錢與之結(jié)交,尋求虛假的安全感,而長田利氏則是從心底厭惡甚至恐懼,卻還要每年花大量錢財(cái)向駿府權(quán)貴獻(xiàn)媚,在家中私藏大量武器鎧甲,以備不時之需。
知曉對方根底,高師盛的暗中勸說,甚至可以說是威脅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句話并非沒有道理,他就聽北莊萬次郎言講,今年郡里不止一次派人,來長田家勒索錢財(cái)練兵。
所以才決定,用狡兔三窟之策,來勸說對方不妨散財(cái),以向鄉(xiāng)中甚至郡中百姓,收買人心。眼下天災(zāi)連年,若駿府真的翻起舊賬,找借口抄掠長田家,受到恩惠的百姓還可能會向他家通風(fēng)報(bào)信,甚至幫他兄弟二人藏匿潛逃。
況且過去駿府每年都會找各種借口向,座商、寺廟征收大量銀錢,用於整修道路和城池,今年水災(zāi),也不會例外。
與其被動等待駿府的命令,不如主動捐獻(xiàn),提前求個好名聲。
只知道積累錢財(cái)甲兵,難道不是正好給了有心人口實(shí),自尋死路嗎?駿府兵卒一到,僅憑幾十人能負(fù)隅頑抗多久,那時候恐怕真的要死無余類了。
長田利氏甚至可以將高師盛想的更陰毒一些,若是不允所求,難道就不懼他捏造罪名,誣陷長田家,私聚甲兵,圖謀不軌么?
之前兩家寺院的下場,不正是前車之鑒。
至於會不會因此激怒對方,高師盛根本就不擔(dān)心,長田兄弟再有錢也不過是罪臣之后,而代官再卑微,也是駿府的奉公武士。除非長田家想要舉兵作亂,不然絕對沒有膽量敢對他不利,況且現(xiàn)在堂上帶刀之人,皆是莊所差役,真的動手,他也有把握挾制對方從容身退。
事實(shí)上,高師盛最擔(dān)心的,萬一長田利氏真是視財(cái)如命,一文不出,那反倒不好辦。卻沒想到對方能這么快的就領(lǐng)悟到了,他話語暗里的含義,并且真的能夠咬牙愿意出資,任他取用,救濟(jì)鄉(xiāng)民。
至於傾盡家財(cái)?shù)脑挘遣恍诺?,長田家主要錢財(cái)肯定都是放在駿府城的座屋里,用於周轉(zhuǎn)生意,留在老家莊院中的不過是些浮財(cái),但錢糧也當(dāng)是不少。
他不貪心,夠用就好了。
…………
來時迎風(fēng)冒雨,歸去時牛車代步。長田利氏親自將高師盛扶入車內(nèi),復(fù)又說道:“利氏無知,少識典籍,不知前賢事跡,自以為曲侍權(quán)門,招攬朋黨,便可高枕無虞,今聞先生所言,方之過往大謬!從此愿以馮諼為樣,扶危濟(jì)困,為駿府分憂!”
說罷示意管事將一盤金判奉上,這是單獨(dú)給他謝禮,因?yàn)闆]有外人,高師盛也就沒有故作清高,玩什么三辭讓的把戲。不用吩咐,木村平八就搶著上前接過,就算知道這些金子不是給自己的,也是美的喜笑顏開。
高師盛端坐車內(nèi),笑道:“足下早有奉公之心,我素知之,回去后我即刻傳書於丹波舅父,告知汝兄弟二人的忠義之事,請他向駿府為你家請封感狀?!?p> “丹波……莫非是朝比奈丹波守?”
“正是?!眮碇埃憧紤]過若是說不通的話,就只有抬出朝比奈元長來逼迫對方就范,但這種仗勢欺人地做法,終究落於下乘,容易讓人看輕自己,幸而沒有鬧到撕破臉皮的地步。
長田利氏或許可以不在乎什么百姓懷恩,但卻一定是關(guān)心,郡守朝比奈元長對於自己家的看法,這位朝比奈郡守轄制西遠(yuǎn)江半國兵馬,是他根本就投獻(xiàn)無門的大人物,他被迫向郡里輸捐上千貫,足足百萬錢,也沒能見上一面,若能就此搭上關(guān)系,再花上個幾百萬錢也是值得的。
得知高師盛與郡守有這層關(guān)系,當(dāng)真意外之喜,“市義百姓”哪里比得上“示好郡守”。
高師盛觀其面色,知曉他心中所思,笑道:“過不了幾日,郡中就會派人登門拜訪,屆時先生的義舉,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遍穿整個東海,此便是我為足下所買的忠義!”
言罷,與長田兄弟二人告辭拜別。三人一馬簇?fù)碇\囃f所返回。
賑濟(jì)災(zāi)情的錢糧有了著落,高師盛的心情不錯,輕輕敲打的拍子,哼唱著《一枝花·不伏老》的第二拍梁州調(diào):“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nèi)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
突然他停下拍子,想明白了之前一直都疑惑的事情,能聽的懂元曲的人,為何會不知道孟嘗君,掀開竹簾,探頭向莊院的方向忘去,卻只見得雨中一片模糊人影。
長田利氏似是也察覺到了,他回首顧盼,頷首示意,隨即轉(zhuǎn)身回了莊院,大門也隨之轟然關(guān)閉。
“長田家的這位家主當(dāng)真是個聰明人?!备邘熓⑧哉Z道。
“莊頭剛才說誰?”駕車的北莊萬次郎問道。
“沒什么!我是在夸你三人不怕冷。”高師盛縮回車內(nèi),給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是不是聰明人與自己又有何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