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愿作鷹犬驚狐鼠,難見天下至泰平
高師盛不但家學(xué)淵博,而且久任門下捕盜一職,朝比奈元長不信自己這個侄兒,會不知“巫詛妖言”之罪的分量。
此罪落實,必然要株連百人不止,他雖然是東海名將,卻也從來沒有在戰(zhàn)場以外之地,去謀害如此之多的性命,故此不敘親情,改稱高師盛右兵衛(wèi)的官職,肅容相問。
“知道?!?p> “那好!本郡問你,書狀中告發(fā)諸多罪名,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你因泄私憤,謀取私利,而授意門下徒眾,故意捏造誣告?”怎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才剛上任一月,就發(fā)現(xiàn)鄉(xiāng)內(nèi)有人陰謀作亂,明擺著,其中必然內(nèi)幕,說完便讓小侍將這些罪狀,分別傳閱堂內(nèi)眾人觀看。
高師盛面不改色,答道:“三沢左兵衛(wèi)猖狂不法,橫行鄉(xiāng)里久矣,濱名大人與之互為鄰里,自然是知曉下吏所言非虛,此回駿府德政令頒下,便是此賤役帶頭抗拒,串連豪猾,試圖煽動一揆作亂,本鄉(xiāng)軍役眾長谷川元忠、隼人父子,因在鄉(xiāng)中威望甚高,故而也在其拉攏之列,然世受駿府俸祿,不敢逾叛,遂表面假意順從,暗中則向莊所通報消息,下吏斗膽,懇請郡守派遣旗本軍勢,誅殺此賤役滿門,以儆效尤!”
“也就是說此案與你無關(guān)?”
“此人證物證皆在,郡守不信,證人現(xiàn)下就在廊外等候,可傳喚前來,一問究竟?!备邘熓㈩D了頓,繼續(xù)說道:“且下吏來郡路上,還受到三沢左兵衛(wèi)勾結(jié)的鬼面山長野黨山伏的截殺,如非做賊心虛,又何必急于殺人滅口?”
“何以見得長野黨山伏便是受三沢氏買通!”朝比奈元長平靜問道,但在坐之人,皆是其故吏,卻是看出來郡守,實際上已是惱怒到了極點,什么人證?這種情形,誰還看不出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人做偽證,難道比捏造罪名難上多少不成?
“山伏中有一人,下吏僥幸認得。此人名喚凈空,原本是鄉(xiāng)中真言宗的法師,因犯律令,被刺配駿州安部勞城營,下山公干時為山伏劫持,據(jù)他口供招認,長野黨山伏便是受其招雇,至於參與一揆的同黨還有誰,待拿下了揆首,自然便就知曉?!?p> “郡守大人,依下吏之見,不妨先傳喚人證上堂答對?!彼缮闲抛谙肓藗€折中的辦法。
朝比奈元長手扶桌案,根本不予理會,品味了會兒高師盛這句話的意思,目光嚴厲,盯住自己侄兒,問道:“你此話何意?”
“將其滿門同黨,捕入獄中,嚴刑拷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备邘熓⒅毖圆恢M,這么做的目的也是為了避免有人乞訴駿府,將事情鬧大,引起地方豪右介入,以往不是沒有過先例。
山內(nèi)通判為人剛正,但不迂腐,并不介意,通過屈打成招的方式,來達到打擊豪右,反而覺得僅以妖言罪,恐怕難以服眾,蹙眉道:“三沢氏常有妖言,并假托鬼神,以圖讖蠱惑人心,祝詛幕府崩毀,源氏棟梁斷絕,且有鄉(xiāng)中私斗爭殺數(shù)人、屠宰牛馬牲畜、偷放債貸、開墾不入名田、篡改匠屋賬冊等諸多不道之罪·····”
這些罪名中除了‘妖言’罪外,其他罪名并非完全捏造。但平心而論,又都可以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全是些‘莫須有’之事。
鄉(xiāng)中別說豪強間常有私斗,就是尋常百姓和村落之間,也會因為各種糾紛摩擦,演變成幾十人,甚至是上百人的私斗,駿府對此種事的態(tài)度,一貫是,民不舉官不究,甚至是民舉官仍不究。
穢多非人群體,本來就是靠屠宰為業(yè),這算什么罪名;開墾不入名田,基本所有豪族都在干,即便被發(fā)現(xiàn)也談不上大罪;篡改賬冊這么隱秘的事情,外人怎么可能會輕易知道,一看就是風(fēng)聞流言,加以編造的。
這里面,唯一稱得上重罪的就是偷放債貸了。
駿府一直嚴厲禁止,民間私自放債,鼓勵百姓向駿府借貸,除了官貸以外,只允許寺院、以及部分豪商有資格放債,作為交換,每年都要向駿府繳納三成利潤,才能保證不被查封質(zhì)庫。
就算全部落實罪名,也到不了誅族的地步,傳揚出去,難以服眾。
高師盛道:“請通判將平山豪族之罪狀,悉數(shù)閱覽?!?p> 山內(nèi)氏豐將眾人手中罪狀,全都討要過來。仔細看過后,不覺觸目驚心,見其上共羅織了三四十條罪名,當頭第一個就是‘群盜三河’,而且還是村村如此。
也就是說,整個鄉(xiāng)的百姓,或多或少,都跑去過隔壁三河國,偽裝盜賊劫掠,這種事情,不但三河國豪族會來遠江,遠江的國人也會去三河燒殺劫掠,大河內(nèi)國綱才會說,兩國刀兵不斷,子弟盡墨,恐難為友。
第二個是大井氏犯下的‘賊殺’,因為催繳年貢不得,便拔刀將村人給殺害了,雖然事情過去許久年,但鄉(xiāng)里百姓,對此事無人不知。
第三個是濱名家屢次招攬亡命、隱匿田產(chǎn),另有今年毆打村惣,縱火焚毀良民屋宅之事。其余豪族也都是劣跡斑斑,比起濱名家來,絲毫不遜色多少,甚至還有為了避免家名斷絕,岳父與寡媳通奸的丑聞在內(nèi),等等諸罪,不勝枚舉。
這些罪狀,都非一家一姓犯下,每條罪狀前面都有一個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罪證,在后面邊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來,鄉(xiāng)里豪右無不在其內(nèi)。——也虧得凈土真宗,有喜歡搜集豪族陰私不法的傳統(tǒng),不然還真未必能在,短短幾天內(nèi),整理出這么多罪證。
山內(nèi)通判怒道:“我巡捕江左多年,以往只道豪右奸猾,以武犯禁,未曾猜到一鄉(xiāng)之地,便如此藏污納垢!懇請郡守發(fā)兵,將這些豪猾逮捕拷掠!”
這便是高師盛為何,要山內(nèi)通判看完全部罪證的原因,聽他所言,只說罪證而不論‘妖言’,顯然也是不信,針對三沢氏而捏造的罪名。不打算牽連無辜,殺戮太多,容易沾染業(yè)報因果,也沒有要族其三屬之意。
因為妖言罪的特點,常被戰(zhàn)國大名們拿來誣滅大族,或以立威,或謀奪宛行。就如同降服武田信玄的信濃豪族的高遠賴繼,在天文二十一年,就因‘妖言’詛咒武田氏為由,被逼切腹自盡,由甲斐武士改名高遠繼宗,入繼高遠氏,明眼人誰還看不出來,這是武田信玄故技重施,將高遠家吞并的手段。
手段雖然卑劣,但在座之人,過往風(fēng)聞后,并沒有覺得太過於驚訝,但今日親耳聽到,仍覺驚駭莫名。
濱名信親更是惶恐出列,拜倒堂下:“末將有罪,對家中劣子疏于管教,竟使其犯下如此多罪狀,請主公責(zé)罰!”
朝比奈元長雖然治軍嚴厲,但對政務(wù)卻很寬宥,國人為今川氏統(tǒng)治遠江的根本,在場親信無不是豪族出身,也要考慮他們的看法,僅僅稍加訓(xùn)斥幾句,便就輕輕放過,轉(zhuǎn)而嚴肅問道:“我兒欲為酷吏邪?”
自古酷吏,便沒有幾個能的好下場的,高師直、高師泰兄弟,便是室町幕府初年有名的酷吏,族滅豪右不計其數(shù),就連副將軍足利直義也受其兄弟二人侵害,行事酷烈,可見一斑,最終慘遭滅族時,天下人無不拍手稱快。
“下吏常行民家,親眼目睹之窮困窘迫,長谷川氏,國之軍役兵眾,家中仍舊衣不蔽體,面有菜色。問及何故,一為水患頻兇,田無秋實;二為豪右侵盜,日益猖獗!國人駿府之柱石根基,不得輕動,卻更不可放縱違亂,百姓黔首亦是駿府子民,當救憐國內(nèi)凋弊之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如果不能族滅三沢氏,消息傳回平山鄉(xiāng),自己必然要受刺殺。
“你家亦屬豪右!”
“昔日為人子,今日為人臣。侄兒不愿為牛馬駑力,庸碌無為,愿作鷹犬爪牙,替駿府驚駭狐鼠,窮罪豪猾,下吏懇請郡守發(fā)兵,剿滅三沢氏,以震懾東海,使盜匪自縛請罪!”言罷,高師盛免冠叩首,長拜不起。
·········
初時聽聞高師盛與長田家車隊,前往郡治,三沢左兵衛(wèi)心中還有些許疑懼,但一連多日,不見郡中派人傳喚自己,過去問罪,自以為相安無事,仍帶郎黨,每日巡視川途。
因令制舊律,部落民聚落不得設(shè)立柵欄,雖然到了室町幕府,管轄日松,但三沢村還是沒有認真的修筑什么像樣得圍墻,僅僅在修了一道人高的木矮墻,鄉(xiāng)人備盜,部落民也是一樣,畢竟三河來的盜賊,可不管良賤之分。
走累了,干脆就帶人又回了匠屋聚飲,喝到一半,為微醉正酣的時候,三沢左兵衛(wèi)對左右說道:“鄉(xiāng)佐自以為出身名門,族氏顯赫,貴重東海州郡,一上來就指手畫腳,然而卻不知道,地方有地方的規(guī)矩,稍一露怯,便就被鄉(xiāng)里的豪族欺到頭上,回來見到之前頒下的德政令,沒有一樣落實,怕不是要被當場氣死,武士跟武士也是大不相同了!”
能陪他飲酒的,都是心腹,當即有膽大的起哄道:“武士再不濟,也比咱們這幫子賤民強之百倍,要我說,左兵衛(wèi)你不妨好好孝敬孝敬那個新來的鄉(xiāng)佐,說不準也能混成個武士老爺,再不濟脫了這身茶衣也是好的,俺們發(fā)跡,可就全指望你了!”
“武士?”三沢左兵衛(wèi)晃著酒盞,不屑道:“有幾個武士能比的上咱們吃用得體,莫要看不起自己身上的茶衣,正是這件鼠皮,才讓你我活的像個人?!?p> 又指著屋外對面,整齊的屋舍,說道:“除了幾家國人自己住的宅邸,有哪家村落,比得過咱們?別看咱們不種地,日常吃的再差,也總吃得上一天兩頓干飯,別說鄉(xiāng)里村人,就是長田家的奴婢,也不見得每天都能見得到稀粥?!?p> 有人湊趣,接話道:“可不是嘛!別說下人了,就是親兒子也未必吃的上!”左右聞言,無不哈哈大笑,往常部落民去長田家?guī)烷e,總會被那個‘食銖鬼’借故克扣工錢。
有常去武士、豪族家?guī)烷e,略微了解一些底細的,亦然說道:“武士、國人也就是看著風(fēng)光,除了有實權(quán)的大名主,如今川、朝比奈家以外,其他的不過都是駿府、郡守養(yǎng)在門下的走狗而起。平時既不得自由,還要受律法約束,村民擠兌,空有名聲,過得不如意的大有人在。長谷川家據(jù)說還是河內(nèi)國長谷川黨魁首的末裔,現(xiàn)在過得怎樣,連名田都丟的一干二凈,整天靠跟一幫潑皮無賴,給人幫閑過活,和咱們也沒什么區(qū)別,說不準再過幾年,就得變成‘非人’,搬來咱們村住。”
三沢左兵衛(wèi)嘆了口氣,說道:“如今這個世道,無論武士、百姓皆不易也。鄉(xiāng)里村人就不說了,咱們村還算好點,遠江國好歹這么多年沒有見兵開仗,你們不用服兵役,我跟著去左衛(wèi)門大人,去三河國運過幾次軍糧,那些受了兵災(zāi),無家可歸的黔首百姓,甚至落魄武士,為了一口飯吃,或插草自賣為奴,或賣妻賣女,種種凄慘可憐,大家說到底,都是前世作惡之徒,身份貴賤又有什么兩樣?!?p> 說道因果業(yè)報,周圍朋黨少不得也是一陣唏噓,不知道上輩子造了多大的孽,才投胎亂世,也不知道各家大名前世都是什么精怪變得,能享受這么大的福報,或者兇惡如鬼。
他接著說道:“還有朝廷的百官公卿和幕府公方,更是不容易。自應(yīng)仁之亂后,公卿連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又因律令,無詔不得出京,聽說有窮困到頭的,不但賣官粥爵,竟然還有把女兒賣去游廊接客,來補貼家用,甚至風(fēng)聞,官家后妃中也有人半掩門牖,干皮肉生意。每次京都兵亂,幕府公方必然倉皇逃遁,在近江各家大名、國人之間,來回乞食······這哪里還有天下人的模樣氣度,也不知三好修理大夫,能不能挾持將軍,討平天下?!?p> “亂世人命,微如草芥,咱們能混個一日兩餐,妻兒周全就該滿足了,真當了良民、武士,沾染因果業(yè)報,難道還有什么好結(jié)果不成?”
滿座朋黨,跪坐席上,都齊聲嘆氣:“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看見,這世道天下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