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僵伏，雙顎緊合，就只有脖子能服從大腦的指揮。這種怪異的感覺格萊汀娜爾已經(jīng)要忍受不住了。這一身赤紅的鱗片怎能不活動活動呢？幸虧她還可以看還可以聽。譬如光幕后的那群龍，他們圍著烏薩莫塔絮語個不停。她聽聽他們嘴里的念叨，渾身就能放松一陣子。再者，耳聞科弗尼恩神一般點出每條龍的軼事也未嘗不可。反正自己一旁那條銀龍剛剛浮上去，馬上也快自己了。
“迪姆奈特·迪索達(dá)加克？督查辦（布里敏加爾十分辦之一，負(fù)責(zé)監(jiān)督其他辦及對內(nèi)沖突調(diào)解），感覺怎么樣？”科弗尼恩冷著眼看著那頭銀龍。
格萊汀娜爾只能看見銀龍的背影，不知他是什么反應(yīng)。不過她倒是有些奇怪，這銀龍總想掩著腹部似的，四爪向內(nèi)收，尾巴也是前傾，連脊刺也微拱起來。這是什么原因？格萊汀娜爾不明白，不過，她猜這跟這家伙之前的什么習(xí)慣有關(guān)。
“我……我?！便y龍沉默片刻，腦袋微抬道。
“猶豫什么？你不用?！笨聘ツ岫鲹u搖頭。
“??？但是，我無辜啊！誰會知道他們要破罐子破摔？”銀龍忽而叫起來。
“無辜？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你那個時候說了什么？嗯？”
“氣話不能拿來說事，我說我無辜有我的道理??！難道我連氣話都不能說？”銀龍的身子挺起來，這下看起來倒正常多了。
“你是有道理，這兒誰都有道理，我沒工夫聽！”黃銅龍一擺左爪，那銀龍即為一股無形之力甩過光幕?？蓱z的銀龍沒來得及打開雙翼，整條龍恰腹部向下砸下去，直摔在最內(nèi)側(cè)的廳壁邊。
格萊汀娜爾聽那銀龍一聲痛呼，看著他扭曲著表情蜷作一團(tuán)，雙顎開開合合，說著什么。不管他說什么，不是什么好話就是了。也在這一瞬，紅龍發(fā)覺自己的身子一輕，仿佛給什么東西簇?fù)碇黼藕图珉危舶秃笾匀淮瓜氯?，緩緩給“抬”向科弗尼恩的位置，身體的控制權(quán)也逐漸恢復(fù)。這感覺跟飛行很不同，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格萊汀娜爾絕對會推舉“美妙”二字。她天生有著飛行障礙，雙翼的肌肉不能長時間支持飛行。據(jù)她粗略統(tǒng)計，三十來分鐘她就累得要癱，氣喘也快要喘不上了。暢快的飛行是什么樣？格萊汀娜爾從來沒有體驗過。飛行，簡直就是她的噩夢。
她的童年，沒有無憂沒有無慮，有的只是日復(fù)一日地振翼，一次接一次地墜落。兩百歲，同齡龍早在天空的穹窿之下辟出自己的空道，自信而優(yōu)雅。她呢？她才勉強(qiáng)脫離大地的束縛，掙扎在草木的頂梢間。她看著其他龍自由翱翔云際，卻只能回頭低著腦袋爬上山坡。無盡的憤懣和自責(zé)充斥著她的胸膛，可她卻說不出一句話。這還怎么活？！她不想被歧視，她不想被看成廢物！她怨恨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自己的母親要把自己從蛋里解脫出來。明明自己破殼的時候力度不夠，就應(yīng)該給憋死在蛋里的。那樣多好，哪有這么多事，活著反而更痛苦！身體上的缺陷可是要跟著自己一輩子??！
她的母親只對她說：“格萊，多動動腦子。你是我的女兒，現(xiàn)在也不是以前了。”
是的，不是以前了。
她靠著這句話活到了布里敏加爾，活進(jìn)了涌石冊的海洋。她遇到過嘲笑，這不可避免。但她從沒放在心上，就當(dāng)那些話是自己的動力源。她會用自己的長處，說服那些嘴巴不干凈的家伙，而非利爪尖牙行事。自己又不擅長，何苦拿自己的短處同其他龍的優(yōu)勢相爭呢？
個龍原因，她有幸得到了免去飛行訓(xùn)練的特權(quán)?？障聛淼臅r間，她也沒有荒掉。她會一股腦把這個時間投進(jìn)涌石冊里，經(jīng)常一去就是大半天。光看還不夠，她也特別喜歡同其他龍交流，拿自己的邏輯概念同他們對峙，直到把對面駁倒方才罷休，這時的她，才會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交流叫她自信，叫她更有思想。這日子一長，她的同學(xué)都開始討厭她，科舍卻對她愈發(fā)關(guān)注。同學(xué)給她白眼，科舍卻給她幫助，給她指引。同學(xué)們一天里看不見她幾次，看見她也是見她同科舍們走在一起。
也許是科舍們的知識更加成熟，時光沖走了她的稚嫩，留下了她自己的主張。她忽而發(fā)覺前路是那么誘龍，那么光明。
只是，她不知道，那種光明，只是假象罷了。
“格萊汀娜爾·萬薩卡第……”科弗尼恩同她雙目對視，默然無語。
“啊……有什么，問題？”格萊汀娜爾緩著聲，攥了攥爪。
“挺不錯的?！秉S銅龍鼻孔里噴出一股氣，會心般齜齜牙，“你直接去吧?！?p> “嗯，從你的角度上說，你是同情我哦？”紅龍揚了揚顎角，“其實我不怕他們做的那些，嗯……我的事你，你應(yīng)該是知道了吧？”
“你不覺得可怕？沒有無助？沒有那種，被世界摒棄的感覺？”黃銅龍露出奇怪的表情。
“從世界的角度上看，我的選擇已經(jīng)做了，這我沒法左右。結(jié)局是這樣我也沒法干涉?！奔t龍的腦袋向前微屈，“我，在我提出那個觀點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整個把自己投入進(jìn)去了，不辦好它，我的選擇就不會拓展，變向。我不怕什么，如果從我的角度看，該怕的我也經(jīng)歷了，我不怕更多。沒有這些，那我就不是真的我了?！?p> “哈……”黃銅龍干嘆了口氣，“你……你就沒怨恨過嗎，還有，你的死？”
“科弗尼恩·澤蘭格斯。從客觀的角度而言，龍都會怨恨的，不用說我了，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的死，我也不怕死。不，龍沒有不怕死的，我只是明白，我的死不過是……舉例來說的話，就像一點墜入深淵的星火，熄滅了，但也讓你看清片刻深淵的模樣。這就是我，我不怕經(jīng)歷再多。只要有龍在這世上就好，死了我一個又算得上什么?！备袢R汀娜爾的聲音是那么平靜而柔和，浸著淡淡的無奈，在黃銅龍耳邊沉浮。
“你……你知道創(chuàng)界吧？”科弗尼恩試探道，他的豎瞳不自覺得瞟向一旁。
“我顯然知道，從某些角度上說，我那些話是想說給你的，你的雙翼一直在打顫?！?p> “啊……格萊汀娜爾，”黃銅龍渾身一怔，忙攏了攏雙翼，微低了腦袋，“謝謝了，我……我會去想想的。”
紅龍又覺渾身一輕，也沒做其他動作，任由著這股力托舉著她。她知道科弗尼恩是不會粗暴地給她丟過光幕去的。
如她所想，又是美妙的“滯空”感，她緩緩越過光幕，無聲無息地重踏上創(chuàng)界的紫紅地面。
她四下看看那群龍，他們早已分散開來。那黃金龍脫開身縮在廳角，僵著側(cè)頰和那條叫徹菲爾的紫龍一言一語。一旁伏著藍(lán)水晶龍繆克索玻，他的顎角時不時上揚片刻，仿佛靈光乍現(xiàn)有了什么有趣的念頭似的。他只是趴在那兒看著徹菲爾，時不時插一句嘴，豎瞳卻總是不安分地瞟開去。
那條叫做赫蒂希瑞亞的黑龍正和剛才那條銀龍面對踞坐。迪姆奈特半搭著眼瞼，嘴里似乎嘀咕著“科弗尼恩”怎樣怎樣。赫蒂倒是很配合地齜牙點頭，看樣子是對那些嘀咕很是贊同了。
“大家還挺活躍的?！备袢R汀娜爾瞥了瞥剩下幾條原地休憩的“懶家伙”，側(cè)了腦袋想著，“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情況……我得去談?wù)効?，很大可能是因為沒法接受現(xiàn)實。現(xiàn)在早不是幾千年前了，從如今的角度來說，大家就應(yīng)該活躍起來，就該交流交流?！?p> 紅龍看了看離自己最近的龍——水晶龍克努林，攏了攏翼，邁開四爪。可剛踏出一步，腦海中烙出一個名字，截住了她的步伐。
“索耶·提弗洛？”格萊汀娜爾轉(zhuǎn)頭望向科弗尼恩，一條黑龍直直摔進(jìn)光幕，砸出一聲悶響，癱伏在地。
“這家伙好像是反魔轉(zhuǎn)運動（指反對魔能轉(zhuǎn)換器應(yīng)用運動）的發(fā)起龍？”紅龍小步踱黑龍身旁，探出右爪敲了敲他的左腹。
黑龍哼了一聲，抬起腦袋看了看她，冷著臉孔清清嗓子道：“格萊汀娜爾……你剛才和那頭黃銅龍說了一堆？你現(xiàn)在想說什么？你是條挺有能耐的龍?！?p> “哪里，客觀的角度說，我完全就沒有哪個時候有能耐過。拿科弗尼恩的話說，有能耐還會到這里嗎？我是條被世界拋棄的龍啊?！奔t龍輕搖了搖腦袋輕聲回答。
“那你有還什么事找我？”黑龍仍是冷面。
“嗯，幾年前有龍發(fā)起過一個反魔轉(zhuǎn)運動，索耶·提弗洛?！奔t龍不緊不慢道。
“是我，所以你聽說過我是不？這就是我的下場，但我要挑明，我永遠(yuǎn)不會支持魔轉(zhuǎn)。你也反魔轉(zhuǎn)？”
“我不會那么做的。”格萊汀娜爾閉著眼擺擺首。
“我就知道，你，你那套說辭，你是做社會聯(lián)合的吧？”索耶伸出左爪指著紅龍道。
“可以說是的。群居論，你聽說過吧?！奔t龍依然平靜。
“哦！你想讓龍建城市，住在一起，胡扯。”索耶睨了格萊汀娜爾一眼，“你這個都不如魔轉(zhuǎn)?！?p> “索耶·提弗洛，否定一個看法，得擺出例證，格萊汀娜爾受教了?！奔t龍倒是永遠(yuǎn)不會著急，顎角微揚，似乎在笑。
“我要有什么例證？也拿你的話，我們是被世界拋棄的龍，我們早被世界一爪子丟開了！我們現(xiàn)在到這兒，證明我們是失敗者，例證舉再多有個尾巴用！”黑龍蹙了眉頭，攤著左爪沖紅龍慨嘆著，“他們不聽，我們說再多，好聽點叫規(guī)勸，難聽點就是發(fā)龍瘟，龍龍討厭！”
“但我還是要說?！奔t龍的豎瞳恍惚了片刻，重又堅定下來，“嗯，從個體的角度來說，我們是被拋棄了，但從大局的角度講，這只是社會進(jìn)程的一個低谷而已，它不影響整體的。我能看到希望，社會會改變龍的，只要我們有社會，我們不會倒退的，就像魔轉(zhuǎn)一樣，它一定會出現(xiàn)，一定會發(fā)展?！?p> “我問你，你有了魔轉(zhuǎn)，你還經(jīng)常吐息嗎？”索耶反詰道。
“偶爾會有的。”格萊汀娜爾摸了摸自己的前頸。
“我們在退化，還是進(jìn)化？嗯？你還那么認(rèn)為嗎？”索耶踞坐起來，直視著紅龍。
“進(jìn)化。從社會的角度看，這就是進(jìn)化?！备袢R汀娜爾的眼神無比篤定。
“進(jìn)化，好，龍沒有了吐息，我們成什么了？我們還是龍嗎？”黑龍前傾著脖子抬高嗓音道。
“是龍，我們永遠(yuǎn)都會是龍，我們將是新龍族。從歷史的角度上看，現(xiàn)在，我們不是原始的龍了，我們是理性的團(tuán)結(jié)的龍族，我們是一個整體，索耶·提弗洛?！?p> “好好好，任你想，我什么都不說。我知道，我說什么都沒有用，反正到了這兒，后悔也沒用。不管你什么新龍族，我也不想說魔轉(zhuǎn)了，神經(jīng)兮兮，到頭來也沒意思。我們是發(fā)龍瘟，但龍瘟發(fā)得再猛，拿魔轉(zhuǎn)光棱矛（一種小型魔轉(zhuǎn)武器，使用者輸入魔能，可形成穩(wěn)定光矛，能輕易切開龍鱗。光矛屬性取決于魔能屬性）照你我刺個幾下，也得爪子一縮，雙翼一癱，玩完。有什么用？我不如就按條正常龍活呢，哪來那么多事，折騰自己。命沒了，你還想深明大義？”索耶重伏下身，閉著眼不再多說。
“那么……談?wù)勚暗氖?？”格萊汀娜爾沉默片刻，輕聲問道。
“嗯？”黑龍睜開眼，“說了干什么？”
“你其實不會放棄魔轉(zhuǎn)的。就你而言，你實際上更想找經(jīng)驗。而我，正是你找經(jīng)驗的途徑，你不會放棄，除非你故意，但是你，不會。”紅龍的話中總是平靜如水。
“嗯?！彼饕p輕拉了一下顎角，“請，我對照著看看?！?p> 格萊汀娜爾聽了這話長出一口氣，伏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