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向往
他看著韓蘇盯著屏幕的眼,在臺燈與屏幕的映照下顯得亮晶晶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在韓蘇身上,電腦屏幕仿佛開著的一扇小窗,照著屋里黑黢黢的世界,他忽然覺得,那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
何知南第一反應是給老張發(fā)微信,問他知不知道自己被扒了。似乎都可以想象他當時一臉蠢樣志得意滿上傳圖片的樣子。
她手指顫抖心里全是氣,等老張回信的時候又忍不住跳到月亮組開始一條條翻看評論。這會兒何知南開始煩躁月亮組是怎樣的“狗逼聚集地”了,一群人像瘋了的禿鷲一樣蠶食他人的隱私,對老張被扒拉出來的,殘破的野生動物尸體一般血肉模糊的隱私與過往開始評頭論足。
更可怕的是老張集郵的裸女相冊還給每個人添了名字,好在相冊在被扒出來后三小時已經(jīng)被火速刪除了,老張的豆瓣小號也變成了“已注銷”。只是她在評論區(qū)又發(fā)現(xiàn)一張早先被網(wǎng)友搶先截圖的老張相冊,上面關(guān)于她照片的圖片說明是兩個驚心動魄的字——
“南南”。
當然別的圖片也有此等殊榮,有歡歡、默默、安安、悅悅、可可……老張的疊詞取名法讓每一為曾經(jīng)多多少少包養(yǎng)過他的果兒在此刻不約而同淪為了失足少女,何知南不敢再多看一眼圖片,她覺得自己此刻赤身裸體,似乎被掃黃打非辦的強力手電筒的光直射著,要暈眩過去。
何知南扔下手機癱在一旁,微信上,老張死了一般安靜。何知南沒忍住又打了幾個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了。
她心里冒火,發(fā)了長篇微信打算找他理論。打了半天遣詞酌句終于點了發(fā)送鍵。這回老張的界面很快就有了動靜——
“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p> 事情爆發(fā)出來兩天后,老張在月亮組呈現(xiàn)霸屏的趨勢,組里沒人集資去打盤尼西林主唱了,都開始花式群嘲老張。有人甚至發(fā)了個二維碼,說相冊里的女孩可以一起進群聲討,何知南鬼使神差掃碼進了群。
沒想到群里什么人都有,有幾個人嘰嘰喳喳對老張的過往破事說個不停,查看這幾個人的資料,竟然有男有女,一概看不出區(qū)域、姓名和長相。何知南猛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個釣魚群,別說聲討,進群都會臟一圈。她趕緊一言不發(fā)又退了出去。
這期間瞿一芃給何知南發(fā)過兩條微信,一個是一個關(guān)于A所的新聞,另個是自己在外面吃飯的短視頻,對于這種進可攻退可守的試探性微信,何知南實在沒有心情回復。
她知道自己和老張徹底完了,曾經(jīng)甜蜜如此,沒想到卻落了這樣一個難看的收梢。她心里知道老張和高鵬不一樣,她一直以為老張是突然從生命里降臨的不確定驚喜(現(xiàn)在變成了驚嚇),而高鵬是這一生穩(wěn)穩(wěn)當當抱住的飯碗,那瞿一芃呢?另一個從天而降的驚喜?
何知南沒好氣想,瞿一芃也不是什么善茬。
周三下班后何知南接到孫涵涵電話,問周五要不要一起參加活動,公司品牌合作拿到了兩張 hermes 絲巾上新party的邀請函,她倆可以結(jié)伴去現(xiàn)場看看名流貴婦網(wǎng)紅們。
何知南知道孫涵涵從內(nèi)蒙古回來后就郁郁寡歡,她也還沒從老張的事情里緩和過來,何知南堅信,此刻凄慘的兩人在一起互訴衷腸,非常利于女性友誼的鞏固。
孫涵涵說她是自己一個人提前回來的。因為第二天,周斌的太太就殺到了大草原,空降時還帶了個大蛋糕,說要借這個機會給周斌一個驚喜,順帶和全團隊給他過個生日——周斌的生日是在一個月后。
曾誠查崗的姿態(tài)太過明顯,孫涵涵覺得整個團隊都仿佛對她這番行為見怪不怪。受不了這份尷尬,或是自己心中的心虛,她沒再理會周斌,竭力堅持了兩天后,終于以公司臨時有事不得不提前回程這樣的理由結(jié)束了旅行。
那你現(xiàn)在準備怎么辦?何知南問。
沒有怎么辦了。孫涵涵有些灰心喪氣,人家琴瑟和諧和和美美,我不應該再試圖介入。
何知南聳了聳肩,那就這樣吧。
上新party上霓虹燈閃爍,到處是可以拍照的布景和hermes的logo,侍者端著香檳穿梭在衣香鬢影之中,何知南看到周圍好幾個眼熟的網(wǎng)紅。
倒是真人長得……也不怎么樣嘛。
這么待著一會兒,何知南和孫涵涵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莫妮卡。莫妮卡很應景地一身愛馬仕,但都是最簡單的t-shirt加牛仔褲,趿著一雙大H logo的涼拖,凹出一份貴婦的閑適派頭,大部分時候都在看新品,只偶爾和認識的人交談幾句。何知南好笑地發(fā)現(xiàn),莫妮卡在非常努力地以毫不費力的姿態(tài),讓自己與周圍盛裝打扮一身仙裙請了助理專門拍照的網(wǎng)紅們有個區(qū)分。
孫涵涵不太喜歡莫妮卡,她太喜歡攀比,仿佛全身都冒著虛榮與虛偽的泡沫。她的目光仿佛一個計分器,對任何一個女生全身打量并第一時間給出評分,在讀書的時候,她的評分標準是:成績、相貌、身材、品味、家庭與男友,她只和她眼里綜合評分比自己低的女生交朋友,是以她從來和孫涵涵保持距離。能做她朋友的,都或多或少有在她的評分機制里所殘缺,她習慣在背地里給她們?nèi)×送馓?,借此彰顯自己的不同。
但這一次,莫妮卡主動過來和孫涵涵打了招呼。她歡歡喜喜地走上前來,依舊用她積分器一樣的眼神將孫涵涵從頭到尾打量,只是嫁人后,她的評分標準變成了:首飾、包、鞋、醫(yī)美、車、房、老公……
然后,孫涵涵在她臉上看到了寬容又善良的笑容,一改往日敵意。她慈善又溫柔地開口說:“涵涵,好久不見,你還和以前一樣”。而孫涵涵覺得她的眼神掃射出來的結(jié)論是,孫涵涵的一生行頭加在一起都夠不上她手上那個鉑金包的一半。
孫涵涵費力和她寒暄,忍住莫妮卡的眼角打了再多玻尿酸也掩飾不住皺紋與下垂的惡毒發(fā)現(xiàn),開始唏噓是不是自己有資格被納入莫妮卡的朋友圈了,成為繼她的那些“淫蕩大胸丑朋友”、“裝逼假白富美”、“嫁了鳳凰男的女閨蜜”后的又一個閨蜜,嗯,大概是,“窮酸的小美女”?
何知南可以明顯感受到孫涵涵見了莫妮卡之后受到的刺激。而何知南不知道的是,當天晚上,回家后的孫涵涵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是參加愛馬仕新品絲巾發(fā)布party的九連拍,配文是:“蹭到了一個小福利,為親手賺到人生中第一個鉑金包加油哦!~”
僅限一個人可見。
第二天,孫涵涵如愿收到了一份同城快遞,愛馬仕的新品絲巾。和莫妮卡會后打包帶走的那條一模一樣。
附著的還有一句話:“小小禮物,配你的第一個鉑金包?!鼙蟆?p> 何知南并沒有發(fā)朋友圈,只是在瞿一芃再次發(fā)來一條消息問:“今晚做什么”的時候,給他隨手回了一張活動現(xiàn)場的照片。
瞿一芃的回信很快,一個大拇指,嘖嘖稱她有錢。
瞿一芃此時正在家中沙發(fā)里玩手機,韓蘇正伏在電腦前加班,在臺燈邊投下一個極美的側(cè)影。屋子里暗沉沉的,擁擠而難聞,韓蘇極少在家,甚至他懷疑韓蘇從來沒有把這里當做一個家。沒有人會不喜歡韓蘇這樣的女孩,好看聰明又努力上進,她像一個美麗的奢侈品,對于自己而言足夠精致卻不夠?qū)嵱茫谶@樣暗沉而灰撲撲的房子里,韓蘇宛如破舊窗簾上的一道金色滾邊,格外亮眼又格格不入。他看著韓蘇盯著屏幕的眼,在臺燈與屏幕的映照下顯得亮晶晶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在韓蘇身上,電腦屏幕仿佛開著的一扇小窗,照著屋里黑黢黢的,他忽然覺得,那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
韓蘇意識到了瞿一芃的目光,她轉(zhuǎn)過來,對著瞿一芃笑了一下。
瞿一芃第一反應是摁了和何知南的聊天記錄界面,把手機扔在一旁,也對著韓蘇微笑。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乖嗎?”韓蘇脆生生問。
當然!我一直老實。瞿一芃正襟危坐起來。
韓蘇說,最近我跟的幾個項目,對家律師合伙人找我談了幾次。他說香港有很不錯的機會,對我也賞識。問我是否感興趣。
薪酬?瞿一芃問。
翻倍。韓蘇笑起來,露出白晶晶的牙齒。
哈!那可比我高了!瞿一芃叫起來,厲害厲害!
如果我去香港了,你……
哎沒什么,瞿一芃大聲說,這里的房租雖然有些高了,你以后都不和我一起住了就可以少出點,我一個人沒問題啦!
韓蘇愣了一下。瞿一芃才知道不對,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應該暴露自己第一時間想的是房租分攤。他又趕緊深情起來,一臉難過抱住韓蘇問,大寶貝,那我以后不是見不到你了嗎?我們可以常打電話!
韓蘇依靠在他懷里,悶著聲音聽不出情感,她回答,好呀。常打電話。
瞿一芃抱著韓蘇的肩膀,覺得她特別瘦小,冰冷而鎮(zhèn)靜,這么多年她在他的懷抱里漸漸失去了溫度與活力,從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慢慢變得靜止而沒有熱氣,此刻瞿一芃覺得自己好像環(huán)著一株植物。
他和韓蘇在一起是三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剛剛研究生入學的無知小女孩,能為一頓人均500元的餐廳而驚訝掉下巴,而他已經(jīng)工作幾年,有閱歷、有經(jīng)驗、有顏值,笑起來的樣子風度翩翩。
可是很快,韓蘇像一只筍一樣快速成長起來了,長成竹子,張開枝丫,迫切而充滿渴求地想要擁抱這個世界,而他還是過去那個自己,不在更新的閱歷、過時了的經(jīng)驗與看膩了的顏值,他發(fā)現(xiàn)韓蘇看他的眼神從仰視,變成審視,再到后來,變成了可恨的包容。他是曾經(jīng)那個植樹人,給這棵竹子澆過幾次水,然后懶了,坐在一邊,看著這棵樹無法控制地越長越大。
他曾在半年前的某一刻意識到,韓蘇不應該屬于他。
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韓蘇終于也意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