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今天聽講座穿的漂亮一點喔」笑臉emoji。
「記得畫個妝」五個感嘆號。
「學姐今天再穿條紅色的裙子來吧」一串“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京余一醒來打開手機就被微信消息填塞的滿滿當當。這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全都來自她所代課的那個心理系班，似乎欲露未露，欲說還休地傳遞著一個曖昧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早晨無比寶貴的時間讓她來不及追問，只是懵懵懂懂地按照他們的建議做了，簡單涂了一個粉底，扎起一個能夠裹挾起所有碎頭發(fā)的丸子頭，然后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穿上一件酒紅色毛衣和牛仔布面料的黑色長褲，再穿一件灰白格紋呢絨大衣，這水準已經(jīng)高于她日常學院著裝的平均分了。
當她騎著自行車到達心理系教學樓，在樓下停車時遇到的第一個學妹就伸手過來把京余的丸子頭拆散了重新扎成她口中所說的“空氣馬尾”，后來在進教學樓等電梯時另一伙學妹又把馬尾拆散了弄成披肩長發(fā)，最后進教室前去一趟洗手間時又碰到了兩個金融系的學妹，她們擠眉弄眼地建議她一定要再來點腮紅，于是京余任由二人左右各站一邊，兩根手指沾了一點干枯玫瑰色粉末，在顴骨上頻率急促的點了一圈。
然而這一串使京余摸不著頭腦的怪異事件，當她真正走進教室之后才有了解釋。
自蹦迪之夜后，那個被公布私人電話號碼，受到無聊心理系學生騷擾并還被不知道幾個計算機系學生試圖侵犯未遂或已侵犯了肖像隱私權的男人此時此刻正站在講座大廳的最前方。
因為身高原因，只要一靠近投屏，他的半張臉就會被投影儀打出來的燈光吃掉，光影的分割線邊緣隨著他挺直的鼻梁曲折，如同戴著半張面具的他原地轉(zhuǎn)過頭向京余射來一道目光。
京余已經(jīng)怔在門口，倒是男人先反應過來朝她笑了一下，然后開口用字正腔圓的中文道
“同學請進吧?！?p> 已經(jīng)填滿講座大廳所有階梯座位的學生們轟然而笑。
京余目瞪口呆地點點頭，在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道目光地注視下刺溜刺溜的往前竄，胡亂找了個座位把自己安置起來，希望把自己蜷縮成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個點。
主講人掃視了座無虛席的教室，滿意的點點頭表示開始。
“我是來自杜塞爾多夫大學的統(tǒng)計學學者Philip Rivière，你們可以選擇用英語、德語、法語或者漢語和我交流，這四種語言我已經(jīng)達到了學術交流的水平。我母親是上海人，所以我也是半個上海人。不過這是我第一次來上海，所以請不要用普通話叫我智障老外，你們可以用上海話這樣叫我?！?p> 男性低沉的聲線把每個漢字都咬的清晰，仿佛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中文和在座的各位一樣都達到了母語水平甚至把前鼻音后鼻音都區(qū)分的清清楚楚，語速徐徐，像按下了播放鍵，一卷磁帶開始緩緩滾動。
“這學期我將會負責你們統(tǒng)計學的課程并在同時進行本次交流項目中的研究，具體研究關于心理學大數(shù)據(jù)的社會收集方向，我們本次拜訪貴校的統(tǒng)計學團隊會與心理系部門展開一些研究試驗項目的合作，相關內(nèi)容已上傳于校內(nèi)網(wǎng)站，有想法申請參與研究的同學也可以現(xiàn)在請舉一下手，課后助教會負責記錄下你們的信息?！?p> 雖然他的中文發(fā)音無懈可擊，但很明顯語法還是參照了英語(或德語)的順序。帶著翻譯腔的自我介紹一板一眼，像一個得到配音的機器人。還在熱衷于找茬年紀的研究生們臉上開始有些繃得緊緊的古怪笑意，正在他停頓一下?lián)Q下一張幻燈片時，果然坐滿密密麻麻花花綠綠外套毛衣棒球衫的席間沖出一個聲音。
“京余學姐非常有興趣！”
這一刻如同有人拍散了一袋面粉之后又在密閉的空間里點著了火，教室中的空氣轟一聲被燎著，每個人都貢獻了分貝極高的笑聲，京余捂著臉把頭磕在桌上。
菲利普 赫維埃赫站在講臺前接受著這股笑聲從階梯教室自上而下的淹沒式洗禮，一雙長腿就像是戳在洪流中穩(wěn)穩(wěn)扎根的一棵木本植物，你不必去計較重心點在哪里，他只是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等待洪流過去，勾了勾唇角。
“謝謝你們的提名，我看得出貴校的同學們之間都有一種緊密的情感聯(lián)結(jié)，但我還是希望京余同學自己作出是否申請的決定，而且從不知名的心理系同學們近期來給我發(fā)送的短信來看，你們顯然認為京余同學不光對我們的研究項目感興趣，而且對我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情感生活也很感興趣。”
這一下更不得了，研究生們也不管他到底是在陳述事實還是以陳述事實的口吻講了一個冷笑話，空氣中彌漫的顆粒再次被點燃，又是一場不可抑制的大笑。那個主動挑起話頭的男生甚至捂著胃部笑地滑到了桌子底下。
眾人的目光猶如追光燈般來回在菲利普與京余之間，京余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跟著訕訕地傻笑。但大家顯然沒有想要如此輕易的放她過關，坐在她身邊的一個波波頭女生用正常的音量問道“學姐你感興趣嗎？”，但這句話似乎會傳染，不久她前后左右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重復著女生的話，這個一語雙關的問題迅速在教室里爆炸開來變成了吶喊的浪潮。
“京余學姐，你感興趣嗎！”
羞愧本能驅(qū)使著人下意識想找一個堅固的掩體，京余恨不得和那個笑到肚子疼的男生一樣鉆到桌子底下去。她戰(zhàn)勝了這種不理智的自然沖動，僵硬著臉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
“我對統(tǒng)計學的項目很感興趣?！?p> “那對菲老師呢？！”
打定了主意起哄的學生們不接受她的避重就輕。京余想了一想，索性站起身來。
“基于上次的吸引力試驗，我從當時在場的數(shù)百名男士中挑選出赫維埃赫博士作為被試已經(jīng)說明他的外貌和舉止從某種程度上能夠吸引到我，所以如果我說我從一位單身女性的角度對赫維埃赫博士的個人生活和感情沒有任何興趣，這肯定是騙人的?！?p> 京余微微頷首坦誠而直白地把目光遞送到整個階梯教室的最低處。
“所以是的，我非常感興趣?！?p> 今天的心理系教學樓一定是整個校區(qū)最熱鬧的所在，從研究生們狂熱尖叫的程度上來看這場講座的效果不亞于一場名人校園演唱會。一群好歹已經(jīng)脫離本科，處于高等教育金字塔中端的男女生們集體行為退化，開始拍著桌子陷入了混亂。連一直鎮(zhèn)靜的菲利普都開始舉起雙手示意安靜。
但沒有人安靜，直到挑起話頭的那位男生在一片呼喊聲中再次掌握話語權，直著嗓子用一句完整的句子讓全場喧鬧快速冷卻。
“那京余學姐講講男生怎么吸引女生?。∧闵瞎?jié)課只教了女生怎樣吸引男生，你也應該講講男生怎么吸引女生嘛！”
用可樂瓶敲擊著桌面的男生們都瞬間不敲了，那個說話的男生很滿意，京余認出他就是在社交心理學上帶頭喊法語的那個人，他就像是小學班級中總是帶頭調(diào)皮搗亂與老師作對的男生，而且非常享受對抗規(guī)則的領頭者地位。
他不懷好意地朝京余孩子氣地笑出一口白牙。
“要不學姐就用菲老師做例子吧！”
在場男性同胞們迅速結(jié)成陣營，無數(shù)雙眼睛帶著對知識的渴求狂熱地盯緊京余，她找借口推辭。
“可今天是赫維埃赫博士的講座啊……”
“I don’t mind.”
一身西裝三件套的主講人好整以暇。
“今天本來只打算講一些本學期的學習任務，而且我更不想錯過大家互相了解的機會?！?p> 京余再沒了借口，只好又在一片起哄聲中硬著頭皮從長排椅里擠出來，一邊下臺階一邊和他們進行著互動問答。
“我沒備課，講得不好不許笑！”
“好！”
“要是這事何教授知道了我就掛了你們科！”
“絕對不告訴他！”
這長長的階梯教室到底是走下來了，腳踏在地毯上，從教室的那一頭看來站在講臺前這么小，這么形單影只的菲利普在她走近之后迅速的放大了。她站在他身邊幾乎把腦袋昂起了四十五度，上下左右開始掃射了一遍，像做了一套脖頸保健操。此時的這個男人變得些許陌生又十分熟悉，他顯然為今天的正式講座做了一番準備，那一晚微微散落的幾縷蓬松灰色額發(fā)現(xiàn)在被慕斯或是定型膏向后固定住，整個人散發(fā)著淺淺的古龍味道。
“首先……”
她眼角的余光撇過他一只半插在西裝褲口袋中的左手，分明修長的手指和攀附糾結(jié)的經(jīng)脈，虎口處那片肌膚正沖著她，西裝褲暗色紋路做背景鋪墊，這個一閃而過的畫面被深深的刻進腦海里。他就像是有某種古怪磁場，她要與他離開一段距離才能保持清醒，越是靠近，心理學系滅絕師太一切皆可分析的冷靜理性就開始土崩瓦解，誘惑夏娃的那條蛇霎時出現(xiàn)，盤縮在她肩膀，昂著頭顱吐著蛇信在耳邊輕語：“吻他，吻他”。
京余的臉忽而紅到耳根，舌頭開始打結(jié)。她滿腦子都是自己做出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的畫面。
“那一晚會選擇赫維埃赫博士作為目標是因為…”
燈紅酒綠，吻他，吻他。
“呃，因為呢……”
Set the world on fire，我可以擁有你的電話號碼嗎？
她再也忍受不住，在脫口而出的同時皺起眉頭掐死了那條蛇。
“因為他有頭發(fā)。”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被分析的菲利普。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頭。
乘著大家都還沒吸過氣來開始笑之前，京余趕緊抓住話頭。
“對，頭發(fā)。就像是雄孔雀在追求配偶時會跳起開屏舞，其目的是為了炫耀自己完整、華麗的羽毛，讓雌性孔雀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健康、強壯的個體。人類的頭發(fā)其實也擔當著這部分傳遞信息的職能，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發(fā)表的健康標準中對有無頭皮屑都納入了衡量范圍。足可見之一頭濃密、干凈的頭發(fā)對女性來說不光是具有吸引力的外表，更可以顯示出男性個體的健康水平以及衛(wèi)生習慣。而且當看到男性的第一瞬間，部分女性甚至可以按照其目前發(fā)量多少來推斷這個男性未來四十年雄禿的可能性。所以男同胞們，我建議你們增加吸引力從好好打理自己的頭發(fā)開始。”
全場笑聲再起，菲利普也配合地用手拽了拽自己的頭發(fā)，然后攤開掌心向觀眾們示意他暫時還沒有面對脫發(fā)危機，然后故作矜持地側(cè)著身鞠躬，配合著她演出一場默劇。
“其次，在我給你們推薦的美國感情學家書中曾提出過一個叫做‘愛情地圖’的概念。愛情地圖就是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會有一個評判異性是否符合自己內(nèi)外審美的一套標準。大家記住了，找出你目標對象的愛情地圖并讓自己盡量符合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打個比方來說，在我的愛情地圖中我比較偏愛穩(wěn)重、成熟氣質(zhì)的男性。所以我并沒有考慮當時在Club里大呼小叫穿著各色T恤的小男生，而是受到了穿著白色襯衫和英倫風格的休閑西裝外套的赫維埃赫博士的吸引，他的著裝顯露出了我的愛情地圖最為看重的氣質(zhì)?！?p> 菲利普帶著泰然自若的微笑，適時地整理了一下穿在西裝馬甲里的白色襯衫領。
“最后一條我知道可能對你們現(xiàn)在的年紀來說還有點難，因為你們都還處于雄性荷爾蒙沒辦法宣泄的時候，但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p> 京余故意拉長了語氣，留下了片刻停頓的空白，直到所有的脖子都像鴨子般向她伸長了屏息凝視。
“就是閉上嘴，不要談論自己，從談論對方開始。”
她慢悠悠地接下去。
“雖然我一直在用動物界鳥類求偶的儀式來類比人類求偶的過程，但請別忘記，現(xiàn)在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男女高度平等的時代，隨著科技發(fā)展，今后的男女兩性會向絕對平等靠攏。所以請收起你們想要在女性面前炫耀自己一天獵來多少野豬的原始本能，閉上嘴傾聽，然后給予贊美和正面的積極反饋，相信我，這會比你吹噓自己去過多少國家，得過多少獎項，房產(chǎn)證有幾本更有效。吸引力是一種適當?shù)恼故咀陨黹L項，但夸耀自己并不能達到效果。在現(xiàn)在的社會中，更加珍貴且被女性看好的男性品質(zhì)是——傾聽和謙遜。吸引力并不只是外表，而是取自言談舉止的平均值?！?p> 果然，在場的所有男性都被這番意料之外的事實震住了，所有女生都點頭不已，看來她們或多或少都想起了某些男性在自己面前掌握所有話語權的不愉快經(jīng)歷。直到一個男生回過神來調(diào)笑了一句“就像是菲老師現(xiàn)在這樣嗎？”
京余也不躲閃，也大大方方回以玩笑。
“是的，就像這樣，永遠都讓女性先開口。你看，連他的講座我都幫他講了。”
上一秒還寂靜無聲的教室此時又爆發(fā)出一陣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