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和同學(xué)烏媚蘭正在四平街閑逛,自從二二年起,民國的教育部開始執(zhí)行“美國六三三學(xué)制”,也就是小學(xué)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們現(xiàn)在都是高中三年的學(xué)生,但年齡只有十六歲。
這個年代,正是新舊觀念激烈碰撞的年代,中國社會對于讓女子受教育的態(tài)度更是無法統(tǒng)一,奉九和媚蘭這樣的名門閨秀,都是從小在自家族里的私塾上學(xué);象這種開明人家的私塾開設(shè)的課程,除了必有的漢語課外,還有英文課和數(shù)學(xué)課,待長到十二歲,才到正規(guī)中學(xué)上學(xué)。
通常學(xué)生們會先參加一個入學(xué)試,測試結(jié)果證明奉九和媚蘭的文化水平都可以直接上初三,她們在班級里相遇了,一見如故,已在一起四年了。
她們每周還一起上鋼琴課,由一位法國女鋼琴家授課,順便練習法語。
現(xiàn)在學(xué)校放寒假,鋼琴課也從以往的下午四點半提前到了上午十點,下了課,倆人就由烏家的司機護送著到四平街逛街。
離著故宮不遠的四平街是中國最早的步行街,歷史悠久,成型于明朝,呈井字型,依照“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原則修建而成,兩邊的商鋪鱗次櫛比,包羅萬象,是整個北方最繁華的商業(yè)街,連北平的商業(yè)街也沒這么有人氣兒的。
街上熙來攘往,做生意的人賣力招呼客人的聲音不絕于耳,來來往往的人,除了中國人和一些西洋人外,更多的,就是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子了,她們大多矮矮小小,但神情倨傲,趿拉著木屐鞋,得意洋洋地敲擊著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旁邊跟著點頭哈腰一溜小跑的通譯,陪著這些駐奉天的或是日本領(lǐng)事館的親屬,或是日本商人的太太們進進出出各個首飾鋪、西服店、綢緞鋪和日式料理店。
奉九和媚蘭憤怒又無奈地看了幾眼,干脆躲進一家新式書店眼不見為凈。
盤桓了小半天,一人買了幾本小說,奉九多買了幾本辭典,烏家的司機抱著書和其他小玩意兒送回停在東出口的汽車里去了。
她倆挎著胳膊一邊慢慢走一邊說著閑話,眼睛還溜著兩邊的鋪子,倆人今年都十六歲,都未定親,女孩子家里富足,又沒成親,那這段歲月,可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光了。
沒一會兒的功夫,倆人拐進相熟的皮貨店,奉九一眼相中了一頂淺灰色的水貂皮帽子,打算送給過一陣子過生日的大姐——大姐奉琳在北平讀大學(xué);媚蘭受了啟發(fā),干脆也給自己一個月后過生辰的母親買下一件黑色水貂皮大衣,看這兩位小姐買衣物付帳的利落勁兒,喜得皮貨店老板直搓手,心情可真是如同艷陽高照。
媚蘭家是開綢緞莊的,重點做東三省富人生意,“老天合”綢緞莊在全國都赫赫有名。
“要說做工,還得咱自己的裁縫,看看,鎖邊、絎線多精細?!狈罹欧瓉砀踩サ乜粗@頂帽子,滿意地說。
“可不,老毛子那手藝,還是不成。”媚蘭表示認同。
一頂貂皮帽子就價格不菲,更不用提那件毛色發(fā)亮毫無瑕疵的貂皮大衣,皮貨店老板把帽子打包,媚蘭則熟練地報出母親的身材尺碼,留待老板對衣服做進一步的調(diào)整后再送上門。
逛了這么長時間的街自然有點口渴,她倆又進了“雪酪坊”冰點店打算吃點涼快的解解饞:在家里,有長輩們管著,冬天吃冰是萬萬不行的。
還沒進店,她們已被一個年輕男子盯上了。
這男子眼窩頗深,眉骨略低,發(fā)型是時髦的背頭,發(fā)蠟梳得頭發(fā)烏黑油亮,一件灰色開司米大米,黑色長圍巾,同色PP羊毛禮帽放在右手邊,膚色也是微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翹著腳似乎在等什么人。
兩個女孩子,都是最好的年華,都長得很美,一個高挑清雅,一個嬌小玲瓏,但比較著看起來,高挑的似乎更美,性格也更活潑強勢。
他打廣東來,這是頭一次到北方來找好友相聚,順帶著檢視一下家族在東北的生意。一路看慣了南方佳麗的婉約嬌媚,北地胭脂的健美豪爽,卻在奉天發(fā)現(xiàn)了這個比江南最秀美的女子還要清雅的北方女孩兒,自然勾起了濃濃的興趣。
他本也是個風流性子,卻談不上下流。
看著女孩子年紀頗小,衣飾也很是簡素,有一股濃濃的學(xué)生氣,但衣料質(zhì)地上乘,樣式簡約大方,一看就是家境極好的。
店里人并不多,都是年輕人——年紀大的人腸胃普遍轉(zhuǎn)弱,不能干這么不養(yǎng)生的事兒——不論男女都是衣冠楚楚。也是,能有這個閑錢在大冬天吃冰的,怎么可能是囊中羞澀之徒。
窮人家最怕冬天:燒煤做飯取暖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棉衣不夠暖,飯也吃不飽,哪能有這等閑情雅致在冬天吃冰。
他看著兩個女孩坐下,穿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白色西褲,顯得很西洋做派的侍應(yīng)生走上前去問好,一手背在身后恭敬地請她們點餐。
等佳人點好了餐,他也借著機會走上前去,跟兩位女孩子問好搭訕。
奉九和媚蘭逛街,總有兩家的下人輪流跟隨保護,烏府的司機只是還沒回來罷了。
奉九當然不擔心她們碰到了登徒子,畢竟被攔住索要姓名住址這種事情,簡直就是新式女學(xué)生必須要面對的功課。
奉九對面前這位英俊的男人客客氣氣地表示了不想有任何交集的意思,媚蘭照例沒說話,只是眨著大眼睛在一旁看熱鬧。
包不屈不以為忤——女孩子嘛,矜持一下總是要的。
他給兩位小姑娘道歉,落落大方地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反正隔著的距離不遠,一點也不耽誤他繼續(xù)欣賞美女。
媚蘭背對著包不屈,奉九卻是正對著他。
奉九看年輕男子面前擺著一碗冰沙,卻并不吃,只含笑望著她,不免有了些微微的羞惱。
媚蘭傾過身子小聲說:“長得還挺英俊的?!?p> 奉九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她們唐家,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了,除了英俊帥氣的爹和大哥,還有各位叔叔、堂兄,都是容貌出色的人物,二堂兄唐奉允甚至還是現(xiàn)今鼎鼎有名的電影明星呢。
但那又怎樣,人面獸心的有,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包的有,只余下寥寥幾個還算不錯。
大家族是非多,奉九從小浸淫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對男人這種生物充滿了悲觀的情緒。
待得兩人點的甜品上了桌,奉九也顧不得那個男子投射來的目光了。
媚蘭要的是店里的招牌冰點——“楓糖雪酪”,濃稠厚重的酸奶澆上了一層閃著光的深褐色楓糖,讓人垂涎;奉九的則是“馬迭爾奶油冰棍”,產(chǎn)自哈爾濱中央大街著名的馬迭爾冰點店,據(jù)說是一位從德國來的猶太人開的店,鵝絨黃色的冰棍沒什么花俏的外表,方方正正的,但味道卻是扎扎實實的濃郁美味,甜而不膩,冰中帶香。
兩人相視一笑,媚蘭拿起小銀匙吃了起來。奉九最是得意馬迭爾這個味道,一到冬天非吃不可,現(xiàn)在可算含到嘴巴里,大眼睛美得都瞇了起來,看得出是無比的舒暢。
包不屈看著奉九吃著冰棍,那原本就水潤的唇瓣被冰一刺激,愈發(fā)顯得唇色鮮紅欲滴,不禁垂了眼,不敢再看。
待看到她們吃完了各自的冰點,也不多要,結(jié)了帳起身欲走,他還是再次走上前去。
“鄙人包不屈,來自廣州,今日得見二位小姐,有心想交個朋友,敢問姑娘芳名?”
他也是個留洋派,能說出這樣的話,實屬不易。
媚蘭沒說話,又用她那波光瀲滟的大眼睛看著他。
包不屈沖她一笑,目光還是轉(zhuǎn)回到了奉九身上。
奉九揚揚眉,“你叫包不屈?”
“正是。”包不屈笑瞇瞇地盯著面前的女孩兒。
近看就發(fā)現(xiàn)她一張靈秀大氣的鵝蛋臉兒上,五官無一不生得好,搭配得更是好,加之肌膚雪膩,吹彈得破,小小年紀,已有絕代佳人之姿。
但最勾人的,卻是靈動的眼眸深處那一抹狡黠,捉摸不定,讓人徒增……占有之欲。
他祖籍廣東,“小巷包家”稱得上是名門望族:從明朝海運以來,跟番邦通商走在了前頭,一直是最重要的皇商。
在南洋甚至美國,包家子孫繁衍生息,形成了繁雜巨大的勢力,滲透進各行各業(yè),保不齊在哪兒遇到的人,就跟他們包家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我知道你兄長是誰。”奉九也笑瞇瞇的。
“哦?小姐居然認識我兄長?”包不屈覺得有些驚喜。
一時也想不起大自己幾歲的嫡親哥哥怎么會跟奉天的小姐扯上關(guān)系,難道是生意伙伴家的女兒?
奉九不接這個茬兒,直截了當?shù)卣f:“他叫包不淫,對不?”
“……”包不屈一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一旁的媚蘭腦筋打個轉(zhuǎn)兒,也跟著笑了。
她這個好友,最是擅長拐著彎兒地罵人。
包不屈雖受的是西式教育,但從小《論語》、《孟子》也是不能不學(xué)的。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小姑娘真促狹。
他笑過了,比北方人來得深的眼窩里有什么東西閃過,溫和又堅持地再問了一遍:“小姐的名諱,可以告知在下了么?”
正在這時,四平街兩旁的高高的鐘樓和鼓樓傳來先后傳來沉重的鼓聲和悠揚的鐘聲,奉九往窗外一望,奉天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西邊飛奔而來,整點敲鐘就意味著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了。
雖已開春,但奉天的白晝還是極短,奉九怕家里人擔心,難免語氣中略帶強硬,“你不是廣州包家的人么?聽說包家很厲害,就算在奉天,打聽個把人又有何難?”
說完,沖他微微一笑,一把拉過旁邊抻脖子看熱鬧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媚蘭,靈巧地穿過幾排桌椅,熟門熟路地順著“雪酪坊”的西門溜走了。
包不屈略顯驚異地看著兩個女孩兒像溜滑的魚兒一般一溜煙兒地逃走,而周遭看著他的眼光也都不乏奚落之意,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以手遮臉低聲悶笑起來。
“佑安!”,一聲中氣十足語音清亮的呼喚,店門口處又閃進一人:黑色大衣,小山羊皮質(zhì)手套,身材挺拔如松,圍著一條白色長圍巾,單看氣勢已是不凡,待摘下頭上的黑色費多拉帽,來人露出一張俊秀無匹的臉龐,唇邊微微含笑,連離得老遠的侍應(yīng)生都暗暗喝了聲彩:怎么今天店里來了這么多出色人物。
“唉瑞卿,你怎么才來,要不你就能看到我的心上人了!”包不屈撒起嬌來可是從不避諱,生生讓剛才起就一直看免費大戲的其他顧客抖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來人是東三省的現(xiàn)任主人,東三省保安司令寧作相的第三子,寧諍。
他們二人是在美國讀哥倫比亞大學(xué)時認識的——都是十六歲入學(xué),都是中國人,所以很自然地被分配到一個寢室以方便相互照顧,讀的又都是機械專業(yè),異國他鄉(xiāng)自然要抱團取暖,雖然一個是簪纓世家“old money”,一個是新晉權(quán)貴“new money”,但兩人志趣相投,所以一直相處得非常愉快。
待到本科畢業(yè),包不屈繼續(xù)留在哥大攻讀碩士學(xué)位,寧諍則轉(zhuǎn)至弗吉尼亞軍事學(xué)院成為一名職業(yè)軍人。
寧諍只用兩年就讀完了軍校,隨后和碩士畢業(yè)的包不屈相攜同游歐洲。
兩人家世顯赫,樣貌出眾,又都是名校畢業(yè),別管骨子里怎么樣,至少外表看起來都是翩翩少年郎,一路游歷過去,不管是在美國、歐洲還是后來回到國內(nèi),所到之處無不望風披靡,女人緣好到不能再好。
少年意氣,難免飄飄然,也都沒把女人放在心上。
寧諍聽得老友這句頗有些哀怨的話,也只是先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輕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這才從從容容在對面坐下,拿過侍應(yīng)生呈上來的雪白的熱毛巾擦了手,慢條斯理地說:“喲,這是排多少號的心上人?。俊?p> 等了一會兒,沒什么反應(yīng),剛交代侍應(yīng)生吃什么的寧諍一抬頭,發(fā)現(xiàn)老友居然在笑,只是這笑容在他看來頗為詭異。
“……怎么著這回看來與眾不同?”
包不屈剛才還一直回味著奉九臨走時那輕盈的身姿,像只預(yù)知暴雨將至的小燕子一般迅疾地飛走了,可她翩躚的身影卻像是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瑞卿,我覺得,我是真的墜入愛河了。”
“……看來是一場美麗的邂逅。那你心中的繆斯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
“許了人家又怎么樣,我想要就要了。瑞卿,我想結(jié)婚了?!?p> 寧諍被老友的三級跳弄得措手不及,他把剛剛端上來正吃著的紅豆冰沙往旁邊一挪,胳膊交叉著擺在了桌子上。
“得,難得看你瘋一次。我支持你。等下次見到了,介紹給我認識。”
“一定?!卑磺鞠胱屪貞魧幷妿兔φ胰?,但一想到小女孩臨走前丟下的那句話,又笑了,也對,他廣州包家要找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看小姑娘家教良好,應(yīng)該是個詩書世家未出閣的姑娘,沒有任何驕矜之氣,脾氣嘛,大概是小辣椒型的,不那么順從,最是招人愛。
大冬天的也沒有什么人會結(jié)婚,那就用在奉天的這段時間,好好地追尋這位美麗的小女子吧。
兩人從上次廣州一別,已有一個月未見,包不屈這次是來替父親視察北方商鋪和貿(mào)易公司的運營情況,所以住在了自家寓所里。
寧諍陪著一到奉天就吵著非要體驗冬日吃冰的老友過完癮,就把他送回了位于回回營附近的包家小公館。
待得回到帥府,二妹四妹都圍上來,吵著說哥哥這么多年沒回家,明天一定要陪著她們?nèi)ケ鶊隽锉?p> 其實帥府的鏡湖就不小,冬天上了凍,早就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完全可以溜冰。
但姑娘家就是喜歡熱鬧,她們一致要求去萬柳塘。
那是年輕人冬日的樂園。
寧諍從國外回來一直忙得腳不沾地,父親的意思是讓他盡早進入狀況,統(tǒng)領(lǐng)寧系軍隊。
此時外有日俄對東北虎視眈眈,內(nèi)有關(guān)內(nèi)陸系等各派系軍閥覬覦,寧作相年事漸高,手下的少壯派軍官也漸漸成勢......自然想到了接班事宜。
正好手邊的事情忙過一個段落,明天可以放松一下,盡盡兄妹之情有何不可,于是一口答應(yīng)下來,直讓巧稚巧媚兩個小姑娘喜笑顏開。
奉天的冬日只要不下雪,一向都是晴好的天氣。
寧諍耐著性子,候著兩位妹妹穿得跟北極熊一般上了車,親自開車帶著倆妹妹到了萬柳塘,把車停在了溜冰場的東北角。
萬柳塘其實就是一個大池塘——春天,柳樹吐出新芽兒,嬌黃淺碧,綠影婆娑;夏天,河堤道路兩旁垂柳遍地,千絲萬絳,隨著宜人的夏風擺動,襯著池塘里一碧萬頃的壯觀的荷花,頗有些西湖蘇堤的景致。
到了冬天,池水上凍,就有市政府的人派人來打理冰面,待到臘月,凍得瓷實,這就成了一個巨大的溜冰場,吸引了青年學(xué)生、小孩子和年輕的紳士小姐們來此玩樂。
現(xiàn)在雖已是早春二月,但天氣仍很冷,零下十幾度是常態(tài)。冰場邊上租裘皮的、租大衣的、租手悶子的攤子不少。手悶子名不虛傳,足有小棉被那么厚,套在手上手指頭都打不了彎,冰面上溫度更低,很多技術(shù)不怎么樣的或坐冰車的人沒一會兒就會喊冷,所以旁邊租衣服的行情相當看好。
再有賣烤地瓜的,賣糖梨膏的,賣冰棒的……倒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場面。
倆妹妹下車后飛快地跑過去看熱鬧,寧錚自己扛著一大包要用的器具跟了過去。冰場旁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照例擺了很多木制的長條椅子,供滑冰的人換鞋、短暫休息之用。
寧諍看著兩個妹妹把穿了厚厚羊毛襪子的腳塞進白色的溜冰鞋里,又跪在冰面上分別替她們把鞋帶緊了緊:她們自己往往系得太松,這樣沒滑一會兒腳脖子很容易因沒有足夠支撐力而扭傷。
他看著巧稚和巧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貐R入了正逆時針緩緩轉(zhuǎn)動的人群里:溜冰場中央則是坐著冰車的大人和小孩子們的地盤,新手和水平有限的都自覺地在最外圍滑,而更遠處的一個與之相連但小一點的溜冰場,則是真正的高手的天下。
寧諍換好了自己黑色的滑冰鞋,這直排冰刀鞋是他不遠萬里特意從美國郵回來的,他已穿了小兩年,鞋和腳磨合到了最佳狀態(tài),他再看了一眼妹妹們,一切都很順利,她們倆的水平不好也不壞,正興奮地互相拍打著慢慢滑動。
寧錚細心地躲過了幾個笨拙的初學(xué)者,防止自己鋒利的冰刀刺傷摔倒在地的人的臉,橫穿過大冰場,進入了幾個高手正在展示高超技藝的天地。
他剛進來,左腳輕輕點一下冰,向左一轉(zhuǎn),就停在了冰面上,左右望望這塊冰面上滑冰者的滑行方向,再決定自己到底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滑好,忽然覺得眼前有紅色的云朵掠過。
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身材高挑,身段窈窕,正穿著花樣滑冰鞋從他眼前飛馳而過,她穿著紅色軍裝式樣的呢子大衣,上面釘著兩排黑色的大紐扣,黑色長褲,白色溜冰鞋,正輕盈地左右交替點著冰鞋的前齒,開始風馳電掣地在冰面上奔跑,待滑出去一段距離后,又接著做燕式旋轉(zhuǎn),讓人想數(shù)也數(shù)不清她到底轉(zhuǎn)了多少個圈兒,疾風般旋轉(zhuǎn)的同時身子后仰,腰線處自然地凹出一段令人心醉的弧線,身姿曼妙,就像一團火,猝不及防地燒進了寧諍的眼里。
寧諍是運動高手,在美國時,他就是長跑、跳高等幾項運動的州紀錄保持者,對于滑冰,雖然只喜歡速滑,滑雪則喜歡速降,但完全不耽誤他對花樣滑冰的著迷。只要有時間,在大學(xué)和軍校附近舉辦的各種級別的花樣滑冰錦標賽,他都會和朋友一起去觀看,當然很具觀賞性的體操也是他喜歡的。
紅衣小姑娘又做了個兩周勾手跳,跳得又高又飄,這水平,已堪比專業(yè)選手了,旁邊圍觀的幾個年輕人自發(fā)地給她鼓掌,她略低頭,屈膝示意,看起來又優(yōu)雅又驕傲,微笑致意后,一副心無掛礙的樣子滑走了。
寧諍盯著剛才她轉(zhuǎn)圈時留在冰面上的一個個同心圓,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
他抬起眼睛,去追尋剛才的姑娘。
正在此時,從大冰場的連接處歪歪斜斜哧溜著跑過來一個奶娃娃,也就兩三歲的光景,看來是照看他的人疏忽了,居然讓一個這么小的娃娃溜進這么危險的地方。
待得大家發(fā)現(xiàn)情況危險時,一個背著手以極快速度速滑的男子已來不及剎住,眼看著就要撞上這個小娃娃了,站在另一側(cè)的人有的都嚇得捂住了眼睛——這鋒利的冰刀很有可能馬上會不長眼地劃開小孩子的身軀、臉蛋甚至眼睛。
忽然一道紅光閃過,剛才穿紅衣的小姑娘快如閃電地橫插過來,一彎腰撈起了奶娃娃,抱著他滴溜溜原地打了幾個轉(zhuǎn)兒以卸去沖過來時巨大的勁頭兒。
岸邊的人才松了口氣,誰知正在這時,又是一片尖叫聲響起,一個悶頭滑得都忘了觀察周遭環(huán)境的女速滑者已到了紅衣女孩的身后,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但她像是被嚇傻了一般,嘴里嗷嗷叫著,但人還是直挺挺地沖了過來。
這紅衣女孩正是奉九——今天外面不算太冷,她跟大哥求了好久,一見到她臉上總不見晴的大哥終于同意讓司機載著她來此地滑冰——奉九一陣絕望,可電光火石間能做的,也只是抱著小不點兒稍稍側(cè)過身,希望兩人相撞的面積能盡量小一點,讓撞擊力來得沒那么猛烈。
大家正絕望著,耳邊又傳來冰刀劃過冰面發(fā)出的刺耳聲音,一道黑色的身影,比剛才的任何滑冰者都要快地直沖過來,奉九忽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連著奶娃娃一起被猛地抱進一個寬闊的懷抱,擁緊,雙腳離地,舉高,又被放下。奉九嚇得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把懷里的孩子抱得更緊,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旁觀者都看到了一個年輕男人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和矯健的身手阻止了一場嚴重事故的發(fā)生,忍不住激動地鼓起掌來。
奉九只覺得自己在轉(zhuǎn)圈兒,一圈又一圈兒。她抬頭,悄悄睜開眼,由是,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掉進了面前的一雙眼睛里,那眼里隱隱含著笑意。奉九當時就想,原來,世上真的有這么好看的眼睛,像星空,像大海,像奉天的陽春三月里,萬柳塘的柳樹梢吹過的柔柔春風。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剛才的爆發(fā)力有多驚人,他的舉動有多讓人感激。
兩個人對視著,好像都聽到了對方“砰砰”的急速心跳聲。
這一頓鬧騰下,沒心沒肺的奶娃娃的爸媽總算注意到自己的寶貝不見了,匆匆趕過來的兩人聽了旁人的描述,這才知道就剛才這么一會的功夫,自家寶貝疙瘩已有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嚇死人的遭遇。
他們對奉九和寧諍千恩萬謝,又想請兩人去吃飯,兩人都趕緊推掉了。
小娃娃倒是沒被嚇到,還是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面裝滿了他比天還大的好奇心,一邊一個大紅蘋果似的胖臉蛋一顫一顫的,喜得奉九親了又親,概因年紀小,還不知道害怕是個什么東西。
待得他們離開,等候半天的兩名差點釀成大禍的肇事者也紅著臉,局促不安地請奉九和寧諍原諒,都是無心之失,還有什么好說的,他們寬宏大量地表示不會計較。
最后看熱鬧的都散了,只剩下奉九和寧諍。
兩個最愛湊熱鬧的妹妹居然不在此列,寧諍遙目往冰場外一望,毫不意外地看到她們正一人舉著一串糖梨膏吃得歡。
奉九對面前的寧諍充滿了感激之情。
她毫不忸怩地踩著冰鞋給寧諍鞠了個躬,扯開脆生生的嗓門,說起了感謝的話,寧諍只看到她的紅唇一張一合,至于說的是什么就完全沒往心里去,只是想著,怎么可以有人把原本有些粗獷隨性的奉天話說得這么好聽,就像春天空谷里的百合花瓣舒展開,夏天的雨滴敲打在竹葉上,秋天的鴿哨劃過晴空,冬天嗶啵作響的炭火烤著壁爐。
“……好么?”奉九說完了話,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剛救了她的年輕人沒有回應(yīng),只是一徑地望著她,不禁訕訕地閉了嘴。
寧諍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于是問了一句:“什么?”
奉九只好重復(fù)一遍要請他吃飯的話。
寧諍本想拒絕,舉手之勞就要人家請吃飯,也太好意思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又點點頭,“好啊,請我吃什么?”
奉九覺得這個人很大方,高興地笑了,說旁邊就有一家老北京紫銅炭火鍋,羊肉味道極鮮美,都是科爾沁草原養(yǎng)的羊,羊肉片得極地道,可要去嘗嘗?
寧諍欣然同意。
寧諍趁機問奉九的名字,奉九對于恩人還有什么可隱瞞的,直接說了;寧諍則告訴奉九自己叫寧瑞卿。不過,趁現(xiàn)在天色還早,是不是再滑幾圈兒?
兩人客客氣氣分開,一個接著速滑,一個接著練花滑技巧,又過了一會,奉九坐到長凳上休息,就看到幾個生氣勃勃、看起來像是中學(xué)生的男孩子溜過來,坐在奉九身邊,轉(zhuǎn)頭跟奉九說話。
看起來象是認識的人,奉九也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寧諍遠遠看著,其中一個坐得離奉九最近,長得很是俊秀的男孩,紅著臉,脫了手套的左手,正不動聲色地慢慢地向奉九移過去,就要接觸到她暫時撐在長凳上細白的手時,奉九狀似無意地低頭看了一眼,接著很自然地抬起右手整理頭發(fā),又說了一句什么,隨后一笑,飛快地起身接著滑冰去了。
這個差一點就成功牽到心愛女孩手的男孩難免垂頭喪氣,其他幾個幫著加油鼓勁的同伴也是一臉惋惜,但還是拍拍他的肩膀,讓他繼續(xù)努力。
寧諍若有所思,這個小姑娘,她能照顧好自己。
寧諍看奉九正翩翩滿場飛舞,于是脫了冰鞋換上長靴去冰場外賣糖梨膏的攤子處:豎立著的高高的玉米稈上,扎滿了各種糖梨膏,他挑了兩串麻山藥的,兩串山里紅的,兩串海棠果的,還有兩串山里紅夾豆沙餡的,付了賬,舉著走了回來,正好奉九滑過來,他沖她晃晃手上的東西,奉九笑著加速滑了過來。
正在這時,寧諍一側(cè)頭,正看到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穿著便裝的畢大同匆匆走了過來,眼露焦急之色,輕聲說:“三少,北大營嘩變。”
寧諍面色不變,心里卻是有些波瀾——前一陣子的鋪墊,今天終于要有個結(jié)果了。
奉九已滑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又沖著剛到的畢大同點個頭,展示了一下陌生人的善意,馬上轉(zhuǎn)向他滿手的糖梨膏。
“你要吃哪幾樣?”寧諍沒馬上回應(yīng)屬下,只是問著奉九。
“麻山藥和夾豆沙的。”
寧諍笑著把兩根遞給她,“看來你喜歡甜食。抱歉,家里突然有點急事得回去,吃飯的事情只能約在下次了,方便給我留個電話么?”
奉九沉吟了一下,機靈的畢大同已掏出隨身帶的小記事本和一只自來水鋼筆。
奉九很快報出了唐府大廳的電話,又說了分機號。
寧諍記性極好,回來后父親一直讓他去唐府拜望,他雖毫無興趣拖著沒去,但唐府的電話號碼看了一眼就記住了,當聽到這熟悉的電話號碼時,不禁一怔,又深深地看了奉九一眼,迅速與她告別。
寧錚又在人堆里找到倆玩得高興的妹妹,把手上剩下的糖梨膏都塞了過去,告訴她們等在此處,一會兒支長勝就會開車來接她們,哥哥實在抱歉,有事不得不先行離開。顧不得巧稚瞬間撅起來的嘴巴,和屬下大踏步地離去了。
一邊走,畢大同一邊偷眼看了一下自家少爺:“三少,這位小姐不是……?”
“嗯。”寧諍心不在焉地應(yīng)道。
“那就是未來三少奶奶的哪個妹妹?”
“……不”,寧諍忽地停下腳步,畢大同差點撞到他的后背上,“就是三少奶奶?!?p> 畢大同:“…….”
他們迅速趕赴北大營,果然,有吉松齡在,他的靈活機變能力值得信賴:按計劃放出的煙霧彈果然讓石漢章這個“四姓家奴”上了鉤,“倒戈將軍”又一次打算帶著部下叛變到寧軍的死對頭陸系方面去。
因為早有防備,所以寧錚兵不血刃,終于解除了一直看不順眼的石漢章這個第三軍軍長的職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