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容姑姑臉色難看,她這人性情暴躁,喜怒無常。
生怕一不留神又惹來無妄之災(zāi),舒泯朝淺玉使了個眼色,兩人主動將喂活禽、打掃禽圈的活兒攬下來。
這活兒平日里都嫌臭、又嫌臟,吃力不討好,眾人都不愿意去。
但跟現(xiàn)下容姑姑的臉色比起來,這活兒好像也沒那么難以忍受。
趁著天色還亮,兩人將喂食細細剁了,拿到后山。
遠遠地,剛聽見人聲,大大小小的雞便從圈里跑出來,舒泯剛把東西倒進槽里,便撲騰著翅膀爭前恐后地搶起來。
雞鴨不用怎么管,可豬就得看著了。
淺玉拿了根小棍兒在豬圈旁邊看著,凡有搶食的,便拿起棍子吆喝著嚇唬。
“去!去!你,走開!不許搶!”
舒泯笑了笑,撩起衣擺坐在一旁,“喂雞趕豬的,你倒是專業(yè)?!?p> 淺玉咧開嘴笑了,躍到旁邊的圈墻上坐著,兩條腿晃來晃去,嘴里哼著小曲兒。
手里也沒閑著,長棍在指間轉(zhuǎn)的飛快,挽了個漂亮的花影。
見舒泯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淺玉笑著解釋,“我阿爹教我的,從前在草原上牧牛,轉(zhuǎn)的是鞭,現(xiàn)在在這里喂豬,轉(zhuǎn)的是棍。”
淺玉也是異族人,皮膚白皙,發(fā)色淺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活像個洋娃娃。
但這副長相在這里可不吃香。
事實上,除了舒泯母女,寒苑中大半都是異族。
大月氏復叛之后,當今皇帝勃然大怒。所有異族,一夜之間,入了奴籍。
不得讀書、不得考學、不得為官、不得從商,被剝?nèi)チ俗约旱男帐?、自己的名字?p> 原先的異族官員一夜之間淪為官奴,被當做東西一樣被大周人買來買去,跟了主家的姓氏,被當作小貓小狗呼來喝去。
要說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當年對大周稱臣,如今卻淪為奴隸,任誰也咽不下這口氣。
近年來,頻頻有流竄在外的異族作亂,便是這個緣故。
……
“從前我阿爹在扎奚草原上可有名了,你猜猜他為什么出名?”
想到家人,淺玉笑得一雙眼睛彎成月牙。
“擅長騎射?”
北疆十八個部族,個個不同,都有自己的特色,唯獨騎射,十八個部族,人人都是伸手就來。
舒泯自然也是朝騎射之術(shù)的方向猜的,這樣即便是猜錯,也不至于太離譜,失了顏面。
“北疆有句話叫,天上的雄鷹,地上的烈馬,北疆草原上的牧牛人。
在北疆的草原上,騎馬射箭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小娃娃不會吃奶正常,不會射箭反而倒是罕見了?!?p> 淺玉將腦后長辮甩在腦后,開心地笑著,“猜不到吧,我阿爹是扎奚草原上出了名的美男子!”
舒泯看著淺玉一雙珍珠似的眼睛,揉揉她的腦袋,“不難猜。”
“你們大周人都講究女子矜持含蓄,跟我們草原上半點都不一樣?!?p> 提起家里人,淺玉來了興致,講得眉飛色舞。
舒泯很少聽她提起家人,也是害怕吧。
怕提起之后自己太想念,太難過。
未曾擁有過溫暖是孤獨的,可擁有之后再失去是絕望的。
淺玉講得興起,“當年許多人追求我阿爹,我阿媽最為彪悍,騎了匹比她還彪悍的烈馬。
足足攆了我阿爹一天一夜,若我阿爹不從她,就休想從馬背上下來……”
舒泯也笑了,“倒真是個奇女子?!?p> “人人都這么說呢,扎奚草原上的姑娘是熱情奔放,但像我阿媽這么彪悍的,倒確實不多?!?p> “小泯,你摸摸我的鼻子,”她從圈墻上跳下來,一把拉過舒泯的手按在自己臉上,“我的鼻子長得最像她。”
說著不過癮,淺玉掏出懷中的小銅鏡,對鏡自照,一面高興地指給舒泯看,“還有、還有這顆痣,我阿娘也有一顆!眼睛倒是人人都說跟阿爹一模一樣……”
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音,淺玉無力地垂下手,背過身看高掛在天上的赤色晚霞。
聲音像是從遠處飄過來,“小泯,這滿王城人人都說我們是罪奴??墒俏蚁雭硐肴ヒ蚕氩幻靼祝降追噶耸裁醋??”
扎奚草原受了災(zāi),淺玉是自愿入王城為宮奴的,宮奴俸祿豐厚,足以養(yǎng)活草原上的阿爹阿媽。
普通宮奴,年滿二十便可重獲自由,離開王城。
她算得很細,離開王城之后,手上的錢足可以去江南置辦幾畝良田、一處小宅子。
聽說江南天氣好,可以將阿爹阿媽接到江南道,他們可以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
若待不習慣想回草原也可以,阿媽最寶貝的那匹小白馬死了,自己再給她尋一匹一模一樣的。
可惜這一切尚未實現(xiàn),一夕之間,宮奴變罪奴,發(fā)入寒苑,永世不得翻身。
家人在扎奚草原,想來過得也不好。
此生恐怕,再難相見了。
……
舒泯不知道如何回答淺玉這個問題,她也是那場禍亂的受害者,也是滿腔怨懟無與人說。
淺玉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喃喃自語,“難道因為這張異族樣貌的臉嗎?”
她垂首看著雪白的手腕上交錯的筋脈,喃喃“又或者是因為,這其中流淌著的血脈么?”
“可生來就是異族,我的臉是南羌人,我身體里流的血脈是南羌人的血。這又,何錯之有呢?”
舒泯上前握住她的手,冰涼如鐵。
淺玉轉(zhuǎn)過身來,淚流滿面,緊緊抱住舒泯,“都說京都繁華,王城富貴,可以闖出一片天地。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回扎奚草原了。我想阿爹、阿媽,我想跟我一起牧牛放羊的那只大黃狗……”
淺玉伏在舒泯肩上嚎啕大哭,舒泯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淺玉,你信我。我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地方的。也終有一天,這個混亂的世道會結(jié)束?!?p> ……
直哭到兩眼通紅,渾身抽搐著說不出話,淺玉方才停下來。
哭出來也是好事,平日里看她嘻嘻哈哈的,心里不知藏了多少事。
太陽將將落山,寒苑中響起幾聲清脆的鈴響,這是開飯的訊號。
舒泯擦干淺玉臉上的淚水,扶她站起來,淺淺開口,“走,我們?nèi)コ燥垺;顑嚎梢圆桓桑埐荒懿怀?。吃飯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機會離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