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雪已經(jīng)好幾日未停了,天地化作一色。
昔日院中蔥郁的樹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茫茫的白中顯出一點(diǎn)黑,門口守著的丫鬟打了個哈欠,搓了搓凍的通紅的手。
屋內(nèi)卻是暖意橫生,陳設(shè)無不精美,窗邊烤著最好的銀骨炭。許昭憶半倚在紫檀木榻上,望著窗外的飛雪,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停了。
這幾日她迅速地消瘦下來,再也不見曾經(jīng)北朝第一美人的顏色,一雙眼黯淡著,曾經(jīng)斜飛入鬢的眉毛如今也顯出了低垂之感。今日竟是連床也無力下了,她自嘲一笑。
終究是時日無多了。
她中毒已深,如今是什么也做不得了,只能拖著這滿腔悔意和恨意躺在這榻上,看窗外仿佛永不停止的漫天大雪度日如年。
窗外身穿白色外袍的青年男子撐著青色的傘緩緩的向屋內(nèi)走來,推開門。
逆光中眉眼如畫,筆直的鼻梁,淡紅的唇,溫柔中顯出一些冷淡來,和許昭憶記憶中那幾年的身影逐漸重合成一個相同的人。
這便是宋然,與她相守了多年的丈夫,北朝的新科探花郎,如今的翰林院學(xué)士,朝廷新秀。他才華斐然,相貌不俗,又刻苦用功,她知道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dāng)年家境潦倒的窮人家小子褪去青澀,逐漸長成了這個英俊高大、心思深沉的男人。
她母親生產(chǎn)時早亡,留下幼弟和父親三人相依為命。父親許清明是十里八方聞名的夫子,而宋然家中卻是貧困,他的父母親在鄉(xiāng)下莊子上務(wù)農(nóng),為他省吃儉用也是交不起束脩的,她瞧他生的好看,不忍他站在眾多學(xué)子中羞愧窘迫的樣子,央求了父親。卻沒想到他是個讀書的天才,在眾多學(xué)子中脫穎而出,這叫她驕傲了起來,便有意無意地多了些關(guān)注。
許昭憶生的極美,眾多少年人的愛慕她也是知道的,也不以為意,除了宋然。過程無非是少年人那些花前月下,美好又溫柔。年輕女子從未敞開的心總是容易被打動的,她父親也對這個少年滿是贊嘆,但囿于家境,怕她吃苦,倒不是十分贊同。宋然在許家門口跪了兩天兩夜,跪得暈了過去,終是得了許清明的同意。
宋然家拿不出聘禮,她卻帶了不少嫁妝。許清明是開明的長輩,只叮囑他們二人好好過日子,出嫁那天,年僅七歲的幼弟許慕纏在她身后要和他一起去宋家去,他也是喜歡宋然的。
嫁過去除了日子貧困些,一切都是極好的,夫妻恩愛,婆媳和睦大抵不過如此。
她隨他上了長安城。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短短不過五年時間,他終是做到了,從錦縣里一個無名小子一步一步走向京城,再成了如今北朝人人稱道的探花郎,游街那一天,他穿著暗紅色外袍,玉冠束發(fā)端得是一副好顏色,騎在雪白的高頭大馬上,璞玉一般的容顏吸引了北安城中無數(shù)閨中少女的目光,對比之下新科狀元和榜眼二人倒成了陪襯。
而她卻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美則美矣,身份上倒是不甚匹配了,長安城多少年輕女子為此扼腕嘆息,覺得他娶妻過早,后來竟連公婆也常是怒容以待了,他就溫和地安慰她:
“昭憶,我總是愛你的?!?p> 不過是委屈和煩惱多了些,她也不甚在意,她總明里暗里被孤立,那些人明著嘲笑她是鄉(xiāng)野來的女子不知禮數(shù),偏她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琴棋書畫又是精通,別的倒說不出錯來。
沒關(guān)系,她有他就好了啊。
后來他日漸晚歸,她只當(dāng)他公務(wù)繁忙,他說他頗得皇帝賞識,于是她也為他高興,她親手下廚為他做一桌晚飯,他吃得腹脹竟是大半夜沒睡下,她又急又笑。
后來知道,那不過是早有端倪的虧欠罷了。
如今,他依然站在她面前,又不是那個他了。他的眉眼少了些溫和,多了些冷清,面對她時,則是徹底的愧疚了。
“宋然,你不如一劍殺了我,好過我活在這個世上受折磨?!痹S昭憶偏過頭靠在榻上氣極,大口呼吸覺得要窒息了。“你害死了他們!…你,害死了他們!”她以為淚已經(jīng)流干了,此時情緒激動竟又控制不住起來,“我死就夠了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的家人,我爹對你不好嗎?你!…你!你竟如此待我!”
“昭憶,我總是愛你的。”宋然走到塌邊坐下看著她瘦削的側(cè)臉低低地說,如今竟是看他一眼也不肯了。從前她總是明艷而驕傲的,即便是如今,美麗的姿容猶在,卻因?yàn)樗兊玫吐浣^望起來,脆弱的像會輕易折斷的紙片,“你知道的,我寒窗苦讀十年,是為了什么?!?p> 是啊,為了功成名就,于是可以拋棄結(jié)發(fā)妻子,為了功成名就,去攀附權(quán)貴,不惜對發(fā)妻的家人趕盡殺絕!
愛慕他的女子何其多,她早有聽聞,如今朝中皇權(quán)動蕩,他為了一步一步往上爬,竟和顯王之女惜柔郡主有了首尾,不惜毒害發(fā)妻全家!
“怪我從未看清,枕邊夜夜睡著的竟是個狼心狗肺之人!宋然,我縱使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
“你不放過也好,我總能在夢里見見你…對不住…你以為我不難過嗎?我也心如刀割…可…你知道的…”宋然看著許昭憶,伸手把她抱起來。她如今油盡燈枯,縱使在他懷里掙扎也掙扎不開,這個曾經(jīng)令她感到溫暖的懷抱,如今卻是如此令人惡心。
許昭憶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仿若墜入了人間地獄,他連死也不給她好過,他和惜柔郡主使人殺了她一家,如今還要在她面前惺惺作態(tài)!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背書,教她作畫,嚴(yán)厲打她手心的樣子,又想起幼弟,想起過去種種…嘴角緩緩流出鮮血。
她看著窗外彌漫的大雪:父親,阿慕…我來見你們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懷中人的氣息漸漸冷卻下來,宋然顫抖著嗚咽了一聲,眼淚落下來,抱的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