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盡興之處,曹友浩手舞足蹈,
擠得眾人苦不堪言。
由此輕薄的烏篷船也跟著他一陣晃悠,而見過自水怪物的杜平川,真擔心這小破船被這家伙給折騰散了。
“蓬安的門客大抵分成三派,中留與東歸,其中儒家多為中留派也最為城主賞識。不過那群呆子成天泡著一堆死書,說是要找到新的王道。這簡直就是在浪費糧食,比名家的杠精還沒用!”
“其他的還有墨家與兵家,他們倒是不像儒家那樣光打嘴仗,只是械斗,估計醫(yī)家的老爺子都煩透了。”
曹友浩語速很快,噼里啪啦的就一通口水亂噴,但仍有船客察覺到其中的紕露:“小哥,你說門客分為三派,除了中留與東歸,最后一個呢?”
“——嘖,那肯定只剩下西進派了呀,不過你看三岔置親兵捉人那架勢,西進派還敢露面么?”曹友浩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埋怨他沒仔細聽自己講話。
而被揶揄的那人,
只好嘿然地閉上嘴巴。
其實聽到這里,杜平川對曹友浩肆意批駁諸子百家的態(tài)度很是不舒服。
因為就從儒家尋找新的王道來看,蓬安之主明顯是想發(fā)展中留昆侖的理論依據(jù)。這說好聽點,就是構建蓬安之于昆侖的正統(tǒng),而說得難聽點,也就是為中留派頑抗?jié)h天子之托的找借口。
所以蓬安諸子之爭,絕對沒有像曹友浩說得那般兒戲與輕巧。
于是杜平川有意準備挫一挫他的銳氣,遂假意稱贊道:“先生之學,果真猶如自水泄洪——波瀾壯闊呀?!?p> “豈敢豈敢,我只不過是汗牛充棟,隨便讀過一些書罷了?!辈苡押撇恢怯嫞D頭就順口接道。
“既然你通曉諸子百家,敢問【有子曰】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簡單!【子】就是對德才兼?zhèn)渲说淖鸱Q,那【有子曰】自然就是【曾有德才兼?zhèn)渲苏f過】的意思?!?p> “那孫子與孫臏,是幾個人?”
“自然一個。”
杜平川聽到曹友浩斬釘截鐵的回答,便與郭伯相視一笑,然后他把岳生從雙腿抱下來:“如此說來,你且容小弟伸一伸腳?!?p> 船過江心,東方逐漸泛起魚肚白,而再過兩個山頭,天色已然明朗。
煙籠細柳之間,岸上的纖夫喊著號子就已經開始工作了,此時尚早,也不過雞鳴第一聲。
由于李敬山通緝的緣故,杜平川當然不能再去蓬安城的附近,所以翁萊安排的船只,一路向北就停在鹿吳山的另一處小道。
但郭伯此行下山乃是為了梨兒關招募流民,他當然不能空手而歸,于是杜平川與烏蓬船的掌舵道過一聲謝,就近便在碼頭下了船。
至于曹友浩,
此時趁著船內寬敞早就睡著了。
一下船,杜平川就放下岳生然后伸了伸腰,而目光浮動之際,赫然見到碼頭界碑上刻著三個大字——蓮花莊。
“招募流民,你覺得最緊要的是什么?”郭伯此時束著冠,面容整潔,看起來就像一個頗有學識而四處游歷的修士。
杜平川等門坊驗過身份,跟著郭伯就走上蓮花莊的大道,遂沉吟:“梨兒關懸于鹿吳之山,周遭妖孽無數(shù),你若肯來,也就有著無數(shù)的百煉修丹?!?p> 郭伯聽后一滯,顯然沒想到他殺性如此之重:“你說得確實沒錯,百煉修丹,肯定對修士有著無窮魅力?!阌X得修士會餓其體膚而勞其筋骨地為梨兒關貢獻一磚一瓦嗎?”
杜平川沉思,
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而郭伯停下腳步,轉身就直視杜平川的雙眼:“世間所有的百尺高臺都起于一箕一畚,而這一箕一畚,盡仰仗于神識都不會外放的普通老百姓?!?p> 言既此處,
杜平川肅然拱手,點頭領知。
其實郭伯這一席話的意思很簡單:修士求道,醉于長生,大多對普通人的生活漠不關心。但他們卻挾以武力,又占據(jù)著一山一水的主要生產資料,所以他們每宗派糾紛一次,每羽化登仙一次,也就是對塵世的一次次傷害與剝削。
就以曹友浩為例,他身為蓬安之主的門客,還有內境三層天的修為。他不想著為主公分擔來自犬戎的壓力,反而還仗著風水之學四處招搖撞騙。
那這樣的修士,
于梨兒關又有何益?
杜平川帶著這份思考,緊跟郭伯就來到了蓮花莊的集市,這里人聲鼎沸,大路兩側擠著不少行商坐賈。
一路走來,鮮明打著招牌的都是大門大店,擺著白霜紅柿餅與山楂的是果子鋪,門前一片吆喝而散發(fā)著肉香的是飯館,兩幢大宅高有五樓最為氣派的即是布莊。
而拐過街角,看到晾著藥架且行客匆匆的則是郭伯止步之處。
原來他彌戒之內裝著不少綠花茶藨子,此外還有一眾雜七雜八的草藥,所以他邁進此處藥店就想換點五珠錢。
杜平川本以為這些綠花茶藨子就值幾十枚銅子,結果掌柜卻遞給郭伯一只小布袋,里面足有七八百錢。
而掌柜一看郭伯手中還有高山紅景天,臉上褶子更是笑成一朵菊花,說是山外的礦工很喜歡用大車采購這玩意兒,據(jù)傳可以緩解塵肺病。
但兩人一番砍價,聽得杜平川百般無聊,所以他干脆出門找到一處墻角,準備把梨兒關積攢的毛皮子先賣掉。
剛擺好攤,
右邊就坐下一個老叟。
看他面容消瘦,臉上布滿了被河風割出的皴口,杜平川就知道這人肯定是碼頭才接夜船回來的纖夫。畢竟小腿如此健碩有力,目前也就只有這個職業(yè)了。
老叟遞給杜平川一支細嫩的藕槍,然后道了一聲方便,杜平川便向左挪出半截空地,也好讓他將四五條鮮活的草魚也擺下來。
做買賣擺攤,肯定要會吆喝。
但杜平川盡管能揚刀誅來虎妖,但這臨街叫賣,他一時還真張不開口。結果四處人來人往,摩肩擦踵,卻沒人吱一聲問問他小攤上的毛皮子。
于是他抱著岳生,索性查看起昨夜翁萊塞給自己的包裹。當時天太黑,他還不知道這里面除了通關符節(jié),還藏著什么東西。
然后他一解開布結,七八捆竹簡就隨之滾了出來,而冊首則印著三個大字——夜航書。
杜平川細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這字體已不是《梨兒關志》那樣的篆書,而是筆畫更平直的隸書。
而打開之后,他又通讀一遍,感覺里面的內容十分繁瑣。大致就是記載了翁萊從事三岔置以來,從過往商旅聽到的那些奇異見聞,以及亂七八糟的古怪傳說。
比如最能引起杜平川注意的那段小字:【自水之北,鹿吳以西,其人穴而居,好冶銅鐵,故不置農牧】
由此他遍覽全書,與其說這本書接近于《聊齋志異》,倒不如說它更像一本《山海經》那樣的地理圖志,只不過范圍僅限自水于周圍而已。
若是我能精讀此本夜航書,雖不能成為大方之家,杜平川心道,但我絕對能佯裝成蓬安城內的本地人。
借此糊弄一下城防門衛(wèi),
那肯定是信手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