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有蹊蹺。
那水妖除開嗓子眼插著一根牙簽似的楸木長槍,它身上……怎么還有其它的傷口?
杜平川揮舞著雙手,總算把身形勉強穩(wěn)住了,不至于被浪花卷入水底。
而月光映照之下,只見眼見的鱷魚渾身上沒一塊完整的皮膚,它背部的鱗片大面積外翻,并露出鮮紅的肌肉。
而且它的左前爪不知被何物所傷,其上兩點細小的圓孔,又黑又深,周遭也隱隱泛出灰褐色的污血。
究竟是誰有這般手段?
讓如此駭人巨物落得這般凄慘?
杜平川沒心思揣度,他蹬腿抽身就往岸邊游去,畢竟這水妖可不像陸地之上的兩足敵人,遠比平面作戰(zhàn)兇險多了。
但眼見著到嘴的夜宵要溜了,
水妖豈會善罷甘休?
于是它一揚尾巴,拍著水花就悍然緊承其后,直沖得它嘴里的楸木長槍恍若一根撞角。
此時岸邊團團點點的燈光,在杜平川眼中顯得格外有生機,他伸手就想將其摟在懷里。
跑不掉了,
兩腳的活人那游得過鱷魚?
杜平川聽著背后越越來越響的水聲,焦灼萬分,而身邊高出水面五六丈的橋墩,也許就是逃生之所!
來不及再做考慮,他趕緊憋氣就一頭潛進水里,然后掏出彌戒之內(nèi)雜七雜八的東西,并扔在身后,企圖以此干擾水妖的視線。
而他剛摸到厚實的橋墩,
一張血盆大口就擦著鞋底交錯而過。
——嘶,杜平川被驚得頭皮發(fā)緊,他慶幸之余,急忙就扣住砌灰石縫往上爬。
十指用力,雙腳使勁,他不顧指甲險些被撬翻的劇痛,轉(zhuǎn)眼便棲身于橋墩之上的小洞。
這里原本設有輪盤水車,只不過蓬安趁著現(xiàn)在春耕未到,就將其拆下來檢修了,所以才在此處留下寬約兩尺的卯榫凹眼。
終于安全了。
杜平川一見自己脫身了,稍稍放松的心弦便觸動身上暗藏已久的疲憊,一陣綿綿不絕的酸痛便立即淹沒四肢百骸。
于是他喘著粗氣揉了揉腰背,
然后謹慎地向外張望:
只見那只鱷魚模樣的水妖,正圍著橋墩繞圈,就像是一條被拴著的惡犬。而它嘴中的楸木長槍則被咬掉半截,只剩下槍頭還戳在喉嚨。
縮回腦袋,杜平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立即浮現(xiàn)起《梨兒關志》對它的記載:
【春雷驟響,忽律忽律】
意即時節(jié)一到立春之后,雨水開始豐沛,那么伴隨著滾滾的春雷,一種名為忽律的妖孽就開始作祟了。
而關于這個名字,
其實還存在兩種大同小異的說法:
首先,這妖孽出現(xiàn)之際常伴有雷聲,那么理所當然地就根據(jù)雷鳴的擬聲——忽律忽律,然后為其命名。
其次,據(jù)傳有漁夫親耳聽過這妖孽的叫聲,也是忽律忽律的響,所以也將它稱為此名。
這鱷魚一樣的家伙還會叫?
杜平川心存疑惑的同時,便感覺這漁夫也真是夠猛,居然能在忽律口下逃出生天……
其實在《梨兒關志》這種較為正式的典籍之中,只要是外來或很古怪的東西,那對其名稱的記載就很直接。
比如說犬戎,其言物記事的語言雖叫作蠻爾語,但在成書寫作之時又不一樣。為表達這名字乃是音譯,正式典籍便會粗暴地在蠻爾二字之前,分別添上口字旁。
同理,忽律也是如此。
但久而久之,老百姓又不知道有這層行文習慣,當然不認識這兩字該咋念,也當然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由此,忽律后來又有一個更形象,傳播范圍也更廣的別稱——豬婆龍。
杜平川暗自思忖,然后再次探頭往外張望,只見僅僅兩盞茶的時間,橋墩之下居然又多出七八條忽律。
而這密密麻麻的合圍之勢,
讓他不由得破口大罵:
“艸!一條就夠要我小命了!現(xiàn)在他娘的還突然冒出這么多!蓬安那群玄境高手是吃白飯的?自水航道不要了?”
而剛罵到這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驚天猜想:
當初臘日大典之時,梨兒關兩批流民都曾說過,祭祀泮橋的水神需要獻上童男童女,那么……
為求得自水航道的暢通,蓬安會不會故意留下忽律這個禍害,然后讓外部勢力不能輕易染指貿(mào)易商路,并以此征取關稅?
不然就以玄境高手的戰(zhàn)力,還不將忽律一窩端掉,煎炒烹炸隨便挑?
如此說來,這些忽律興許就是蓬安泮橋水神麾下的小卒子,一如青耿之于梨兒關在漁磯城隍廟的離凌。
郭伯還真說對了!
這一樽所謂的北德福澤上神,
果然就是偽神!
杜平川有些佩服郭伯的真知灼見,同時也思量自己該如何脫身。
若是一直被忽律圍困在此,搞不好那樽所謂的北德福澤上神,可能會突然跳出來弄死自己。
當初梨兒關被麻蓋攻破,其中有些子弟仍心系蓬安故土,所以杜平川在埋葬那些人之后,當夜就親眼見到泮橋的司命神官帶走其魂魄。
他一身黑衣,來去自如
看起來就不好惹。
而就以自己現(xiàn)在這脫力的狀態(tài),要是真碰上他,估計就真是茅廁里點燈籠——找死。
思及于此,杜平川靠著卯榫凹眼里的石壁就想站起來,準備抓住外面的木梁爬上地面,最后再走回岸邊。
結(jié)果他錯估了洞中的虛實,一不小心沒靠穩(wěn),然后側(cè)著身子就向內(nèi)斜倒而去。
誒誒,杜平川在黑暗之中驚叫兩聲,猝不及防的便跌入一處深坑。
掉落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只有兩息而已,但他預想之中的劇痛并沒有降臨,反倒是突如其來的窒息讓他有些意外。
咳咳——
杜平川浮出水面,抬頭并沒有見到天上那一輪弦月,便確定自己沒有落入忽律的包圍圈。
“老子若是有幸活過今晚,那以后再也不碰水了!就算洗澡,那也只用干毛巾擦!”他一邊暗罵,一邊果然就聽到短促的回音,由此他便感覺此處可能即是水車的機房。
濕漉漉的滋味很不好受,杜平川便迅速認準一個方向使勁游,期間還踩到不少鐵鏈,撞得房內(nèi)嘩啦啦直響。
啪嗒啪嗒——
他上岸之后脫掉外裳,捻動彌戒就拿出兩三根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便照亮身邊半丈之地。
同時,一幅壁畫隨即映入眼眸,其顏料有些剝落,只剩下幾組極為粗糲的線條。
黑白兩色,
構圖極為抽象。
這些簡單的組合,共同描摹了四樣的東西:兩獸分據(jù)左右,一高一低的撲倒上下兩個人影。
而等杜平川走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兩獸正是斑斕猛虎,下面那個人影正蜷縮于地。
但因壁畫從中間開始皸裂,上面那個小人就不瞧不真切了,而撲倒他的猛虎也受此影響,似乎就要讓那人脫離虎口了。
杜平川擰著衣服,
半天才瞧出來一些名堂:
這壁畫的主題名叫《虎撲女魃》,大意就是在表達世人消滅旱鬼,從而抵御旱災,最終祈求歲無饑饉的美好愿望。
“奇怪,這畫不擺在泮橋城隍廟的明面上,為何藏在此處?”杜平川再次吹亮火折子,然后自言自語道。
而就在此時,黑暗中憑空乍響一陣鐵鏈拖動之聲后,隨即就有人回答:
“鎮(zhèn)神符紋見不得人,當然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