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橫著按過一遍琴鍵,把其中的音調(diào)一一記下,隨后便學會了鋼琴。
傳教士用極其慎重的語氣告訴龍,小花有很好的音樂天賦,應該從小抓起,好好培養(yǎng),以后一定會是享譽世界的大音樂家。
龍則問小花,喜歡彈琴么?
小花嘻嘻地說,喜歡!彈琴好好玩,有很多話,之前用嘴巴說不出口,但現(xiàn)在可以用鋼琴彈出來!
那鋼琴就是小花的第二個嘴巴咯?
小花肯定地點頭,是的!不只是嘴巴,還是很親密的朋友!第一次看見這個大家伙就覺得很熟悉,按過它的鍵之后,就覺得它其實一直在等我...
“可以告訴我么,老師,大家伙它有多老了?”小花定定地看著她的音樂老師。
傳教士說不知道,當她仍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這架鋼琴便已經(jīng)靜靜擺在最初她去的那一間教堂。
后來出于多種原因,她和鋼琴一起輾轉(zhuǎn)多處,一眨眼,又是很多年下來。
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了一個老人,而這架鋼琴依舊靜靜地擺放在這里。
仿佛什么都沒改變。
她說,她有時候望著這架鋼琴,忽然間會覺得...其實自己只是靠在鋼琴旁邊,輕輕地睡了一覺。
睡醒之后,她的人生就這樣過去了,仿佛一轉(zhuǎn)眼就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小花滿臉誠懇地說,謝謝老師,我一定會努力用功,讓大家伙發(fā)出它自己的聲音,讓它親自謝謝老師你!
“謝謝什么呢?”老師笑著問她。
她低著頭,又一次慢慢地撫過琴鍵,“當然是謝謝你讓我遇見了它??!”
“對嘛,大家伙,辛苦你,等了我那么久,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加油吧!”
是該加油的啊。
雖然花生油很貴,豬油也便宜不到那里去,用來維持機器運作的機油和燃油,那種油就更不能加了,加了就會吃壞肚子的。
所以,小花也不知道究竟要加什么油,但反正就是要加油就好了。
不然的話,就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理由奮力往前沖了。
一定要加油啊,小花。
“老師,晚上我可以把大家伙帶回家么,”小花又說,“我想和它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然后,再和風一起,唱歌給爸爸、媽媽、哥哥,還有桂花聽?!?p> “帶回去不是不可以...”老師想著用比較委婉點的方式拒絕孩子。
既不能答應她,但也不能打消她對音樂方面的興趣。
“但白天它一定要在教堂里,因為我們需要演奏,要讓那些迷茫的人聆聽到主的呼喚?!彼⑿χf。
“沒問題!爸爸可以幫我扛回去!明天早上,我再喊爸爸幫我扛回來!”孩子卻出乎她意料地大喊,興奮得要跳起來了。
老師楞了一下,轉(zhuǎn)眼看向孩子的家長。
“這架鋼琴雖說是老了一點,但重量...”
她的眼睛還在看著家長,希望家長能幫她說一句話,告訴孩子,鋼琴這種東西...不是想搬就能搬的。
可龍沒有看她。
他兀自地彎下了腰,摸索了一下它的底座,掂量了一下該從哪里發(fā)力。
然后,他就把這架重達五百多斤的木架子扛了起來,女孩在他的身邊蹦蹦跳跳,大喊著爸爸好厲害。
她的爸爸也就只是輕輕地笑,全然沒露出什么吃力的表情來。
“快跟老師說謝謝?!彼麥厝岬貙⒆诱f。
“老師謝謝,老師再見!”孩子響亮大聲地朝她揮手,轉(zhuǎn)眼就和她那扛著鋼琴的爸爸消失在黃昏中的那一個拐角。
老師怔怔地抬手回應,忽然有些悲傷,好像一個認識了好多年的朋友忽然間跟一個才見面沒幾天的人跑了。
但又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能遇到這個小孩和她的家長,也慶幸鋼琴遇到了它想遇到的那個人。
其實,它也是愿意跟她回去的吧。
不然,平常要靠牛車才能拉得動的一件大家伙,怎么今天說被扛起來就被扛起來了,說被帶走就被帶走了。
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或許,人生大概就是一場夢吧。
但這個夢未免也太漫長了,摻雜著太多的曲折,太多的不堪,而夢里的那些凌亂影子里住著很多人,都是一些自以為是的人。
他們的嘴巴總是嘰里呱啦地爆響,一時說女人不應該登臺演出、拋頭露面,一時又說女人不配侍奉上帝、褻瀆神明。
不知從哪里來那么多的規(guī)矩,又不知從哪里來的那么多成見。
苦說無用,能讓嘰嘰喳喳的他們安靜下來的,能讓環(huán)繞世界之風吹入人們心靈的,似乎唯有音樂。
月色下,小花在院子里端正地坐好,輕輕地按下皎潔如月的琴鍵。
音符在徐徐降下的清輝中蘇醒,仿佛躲藏在塵埃中的精靈。
它在悅動著,呼吸著,身軀是透明的,仿佛一個灌滿水的氣泡。
它一時變成一條歡快的游魚,一時又張開翅膀飛變成一只翩躚起舞的蝴蝶。
它在樹葉與風的間隙中歡快地雀躍著,花枝招展,仿佛是聽聞了某個來自遠方的故事而欣喜不已。
轉(zhuǎn)眼間,又一個音符蘇醒了。
變幻成白鵝,腦袋瓜瓜地晃來晃去,撒開笨拙的腳丫子,嘎嘎地圍繞著桂樹奔跑。
女孩哈哈地輕笑,小手抬起又落下,輕輕地喊醒了藏在地磚縫隙里的那些精靈們。
透明的植物于是萌芽,迷迷蒙蒙地鉆出泥土,懶散地生長。
小花區(qū)分不出它們的種類,自然不知道該喊它們什么名字。
便只好一個勁地喊你們好,你們好。
喊的時候,她用的不是第一個嘴巴,而是用第二個嘴巴。
她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張神奇的嘴巴,竟然不用泡肥皂水都能吹出那么多的漂漂上升的泡泡,而且還不會破。
不會破的泡泡塞滿了家里的森林,森林煥發(fā)著瑩瑩的白光,光芒驅(qū)散黑暗,欣欣然地照耀著這個安靜的時刻。
爸爸借著白光仰望天空,對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哥哥借著白光低頭看書,時不時學著那本書上的描述,揮舞一下手中的那把從雜物箱里找到的木劍。
而媽媽呢,媽媽坐在客廳里,噠噠噠地縫制著衣服,吃晚飯的時候,她說哥哥又去外面和別人打架了。
理由是因為別人說,爸爸就是一個啥也不會,完全靠運氣的軍團長。
哥哥不服氣,于是,就走過去揍了那家伙一頓,結(jié)果對方又喊來了一群人,結(jié)實地把哥哥修理了一頓。
哥哥當然也有人可喊,幾乎整個龍軍團的人都跟他是一伙兒的。
可他就是不喊,他就說,他打不過那群人是他太弱,所以他活該被別人修理。
要是他足夠強大的話,無論對方來多少人,他都能以一人之力將他們?nèi)扛煞?,以后就不會再有人敢來找他麻煩了?p> 傻氣的哥哥,要強的哥哥。
她一邊彈,一邊想,眼睛不知不覺遙望到了天空,寧靜的夜空深處,仿佛正在上演著某出無聲的神話劇場。
月亮上,她看到了那只兔子跳上了那顆桂樹,宮殿前,那頭豬在追逐著那個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