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牘開始給張岱講述神雕的故事,因為是私人場合,也就不顧及秦老板意見,把刪去的龍女失身,楊過斷臂情節(jié)一并加上。沒想到張岱真不愧是一癡人,聽得十分投入,漸漸自己也入了戲,隨著故事起伏亦哭亦笑,悲喜形于顏色,及至最后,聽到龍女失蹤,楊過跳崖,又于崖底相遇時,簡直快瘋魔了,一會兒悲苦得捶足頓胸,一會兒又暢快得拍掌大笑。到了華山論劍,他竟手舞足蹈起來,仿佛也在仗劍比武一般,天真如孩童。
好容易講完了故事,張牘已是口干舌燥,哪還顧得上品評茶道,便抄起茶杯一口喝干了張岱精心烹制的蘭雪茶。
“好,太好了!張兄弟大才,為兄甚是佩服!”張岱仍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站起身向張牘深深作了一揖。
張牘心里一動,想這位公子雖出身富貴,可為人真是單純直率,任何販夫走卒只要有些許才藝,都能得到他的尊敬,不禁心有戚戚焉,想要引其為知己了。
“宗子兄真乃我之知音。只可惜,這書刻印時,要刪掉不少內(nèi)容?!睆垹┱秊榇耸掠魫灒愀纱嘞蛩麅A訴起來。
聽完張牘的說法,張岱嘆了口氣,露出一臉遺憾之色,道:“世人大多囿于陳腐戒規(guī),兄弟不必掛懷。岱生平便專好那些為道學(xué)先生所不齒的學(xué)問,也愛結(jié)交各色人等,從不在意其家世來歷?!?p> “有宗子兄這句話,我心里也寬慰多了?!?p> 兩人正說著,忽然門外傳來仆從的聲音。
“公子,圓海先生請您過去賞戲?!?p> 這一聲呼喊一下把張牘拉回現(xiàn)實,他忽然想起自己正在青樓,然后跟一個男人談了小半天文學(xué)。噯!這操作,好比逛 P 站上考研輔導(dǎo)課,嗯!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透著點詭異。
看到張牘疑惑的表情,張岱忙起身解釋道:“今天我朋友阮圓海帶了他的家班在此地演戲,我也是特地邀請兄弟一起去賞看?!?p> 看戲?為何不在戲班而在青樓里?
不過,張岱看來并不打算解釋太多,張牘也就不好意思問下去。
兩人在仆從的引導(dǎo)下,走下樓梯往大堂后面去,穿過一小段門廊,來到一間大房里面。這里布置得像個小劇場,前方一小塊空地當作舞臺,后面擺了些椅凳,能容下二十來人觀看。張牘他們進來時,舞臺兩側(cè)的鑼鼓藝人都已就位,座下觀眾也有十來人就座,且有男有女,似乎都相互熟識,看起來是一場私人堂會。
兩人剛找了位置坐下,一位身穿綢布長衫,披著一件薄絲袍子的中年男人立刻向張岱走來。
“宗子兄,幸會幸會!”男人笑容滿面,一邊拱手作揖,一邊瞥向張牘上下打量。
此人四十歲左右,瘦瘦高高,面色蠟黃,雙眼狹促,雖然臉上堆著笑,但張牘還是能感受到目光中的一點輕視意味。也難怪,在一群富家公子和小姐中間,身穿麻布衣衫的張牘顯得格外寒酸。
“這位是宗子兄的朋友吧?”
“圓海兄,這位是張牘——”
“哦?莫不是《射雕英雄傳奇》的作者?”圓??磥碛行@訝地問道。
“正是?!?p> “小人張牘見過圓海先生?!睆垹┫驁A海作了個揖,再抬頭看他時,卻見他只顧和張岱說話,絲毫沒有理會張牘的意思。
還真是個勢利的家伙!不對,應(yīng)該說這位才是富人的常態(tài),反倒是張岱這樣性情的人才是少數(shù)吧?
和張岱說完話,圓海又去招呼其他人,看他游刃有余的社交手腕,顯然是場面上混過的人物。張牘不禁對這人好奇起來,悄悄問張岱道:“這位圓海先生是何人?為何在此地演戲?”
“他姓阮,名諱大鋮,號圓海,以前曾在京城為官?!?p> 阮大鋮?這位不就是那個大奸臣嗎?雖然張牘不是學(xué)歷史的,但《桃花扇》的故事他是知道的。他感到一股歷史的氣息正撲面而來,原來只在書本里見過的人物活生生站在面前,而他卻知道這些人的命運,這到底是一種幸運,還是悲哀?
“圓海去年因為附逆案,被罷了職。百姓恨他當初和閹黨走得近,所以他很少出門,一直在家潛心作戲。這回是朋友們相邀,他才在此地招待我們賞戲的?!?p> 張牘這才恍然,原來這家伙怕被人認出來,所以才到青樓里開堂會??蓮堘犯麃硗?,不是很危險嗎?
“此人既然和閹黨走得近,以如今朝廷的形勢,宗子兄和他來往,恐遭牽連之禍??!”
張岱揚起手阻止他說下去,然后轉(zhuǎn)頭看著阮大鋮,朗聲道:“我張岱交友,不涉黨爭,不論貴賤,不分少長,但有才學(xué)者皆吾友也。圓海兄的戲當?shù)蒙媳境坏龋c我相交,乃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何必在意那些世俗陋見?”
這番話說得鏗然有聲,讓張牘不禁臉皮發(fā)熱,自慚形穢??磥碜约赫媸切∪酥牧耍瑥堘穫€性率真,思想單純,一生活得恣意灑脫,這些俗世偏見哪里會入他的法眼。
正當張牘還在回想《桃花扇》故事時,門口又走進了兩位客人,都是女子,披著同樣的白色云紋長袍。兩人向尚有空位的椅子走來,恰好位于張牘的前面一排。待到走近時,其中一人不經(jīng)意間和張牘對視了一眼。
秦小姐?!
張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那姑娘顯然也很震驚,呆立了半晌,直到身旁女伴催促,才急忙背過身坐下來。但見她雙肩微微顫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很快阮大鋮過來和秦小姐身邊的女子行禮,然后再和秦小姐行禮,從這次序看,應(yīng)該是那女伴帶著秦小姐來的。不過張牘還是一肚子疑問,秦小姐向來由母親陪伴才出門,今日怎的跟同輩人就出來了?而且還是來青樓?這可真是讓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形。
看著賓客已經(jīng)到齊,阮大鋮踱步到眾人面前,先作了個揖,接著介紹說第一出戲叫《燕子箋》。話說完,鑼鼓聲便驟然響起。